8、辩斥

宁晚心到底是年纪小,病来的急去的也快,没休息几天就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胃口大开,什么油大吃什么,五香肘子卤鸡腿,没她吃不动的。

魏澜吃不下她那么多,用过两碗饭便停了筷子。

再看宁晚心左一勺虾仁蛋羹,右一口梅菜扣肉,吃得满嘴晶亮的油光。

“杂家真服了你。”魏澜叹一口气,“本来也不是多好看的人,照这么个吃法,早晚吃成个胖子,还能看吗?”

宁晚心咧开嘴笑,像个招福的白瓷娃娃。

魏澜说是这么说,看宁晚心爱吃的那道扣肉离她有些远,总要抬筷子夹,干脆抬手把那道菜换到她面前。

午膳之后,魏澜执一卷书靠在软榻上看,宁晚心卷着薄衾挨着他拆一块鲁班锁。

清风徐来,吹动竖屏风上的湖光山色。

宁晚心玩着玩着,有些犯困,头一点一顿。

魏澜看也不看她,却反手扳着她的脑袋挨到自己肩膀上,示意一边伺候的咸庆关窗。

咸庆忙不迭去了,自打姑娘淋雨伤寒,师父就小心的很。他看看宁晚心红扑扑的脸,心道自家大人嘴上总嫌弃,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真是要把人惯到天上去了。

没多久,咸福来找魏澜,“大人,各宫月例都已经结算出来,未时过后,各宫宫人该陆续来领。”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魏澜心里多疑,事事总习惯亲历亲为地盯一会儿。

他偏头看自己肩膀上,宁晚心半睡半醒,小脸睡得迷迷糊糊,鬓发也乱七八糟。

咸福来禀报的声音不大,宁晚心睡得不沉,还是醒了,揉着眼睛叫了声夫君。

“杂家有事要出去一会儿,你跟着咸庆玩好不好?”

宁晚心眨了眨尚带朦胧水光的眼,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抓住了魏澜收紧的袖口。

魏澜看了眼咸庆,也是微皱眉头,不消片刻,下了决定,“罢了,你跟杂家一块儿过去。”

咸庆自知理亏,谁让每次师父有事离开,自己跟着姑娘的时候她都出事呢。他没脸不满。不过……

咸庆看看宁晚心,还是道:“师父,要不还是我伺候姑娘吧,这次我肯定不出岔子,您能知道甚姑娘家乐意玩的玩意儿啊?”

宁晚心得知自己要跟夫君一起走,眼睛瞬间亮起来,使劲儿地点了两下头。

咸庆把没出口的那句“姑娘跟着您还不得无聊的够呛”默默咽了下去。

呸。

魏澜嘲讽一笑,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人呢,最可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咸庆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又暗骂宁晚心小白眼狼,白喂她那么多好吃的。

咸福笑道:“正巧前几日得了个新攒的毽子,姑娘过来玩吧。”

宁晚心跟着咸福走,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在一旁闲庭信步的魏澜。

“老看杂家做什么?走你的路,当心摔了。”

咸福也道:“大人说的是呢,姑娘看着点路,前面有个台阶,咱们这就到了。”

宁晚心还没来过内务府,瞧着这边建筑跟偏院那里不大一样,好奇地四处打量。

咸福见她对门口的仙鹤石雕感兴趣,就唤人搬了桌椅过来,摆了点心和茶水,“劳烦姑娘稍候片刻,我取毽子过来给你玩。”

正巧负责核算的小太监来找魏澜看账册,魏澜想唤宁晚心一起,又见她蹲在仙鹤前面看它的羽毛正起劲儿,便也罢了。

有那不长眼的撒野也不至于来内务府。

内务府门前的石雕仙鹤不知用了什么手艺,明明是石雕,也未见任何镶嵌,阳光照在仙鹤的翅羽上,却映出粼粼的波光来。

“咦?你不是……宁晚心?你怎么在这里?”

秋霜来内务府是领安昭仪的月例银子。打老远却瞧见一个锦服的小娘子。瞧衣裳可不是宫女能用的料子和花样,更没听说哪个世家女儿进宫来,正奇怪着,就见她侧过身子,露出相当明丽的一张脸。

不是宁晚心是谁?

宁晚心已经不太能想起来这个人,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秋霜来者不善,不经意地后退一步。

秋霜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笑道:“都这样了还是小姐样?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

咸福带着毽子,还有下头孝敬的小食回来寻宁晚心,正巧听见秋霜这句挖苦,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宁姑娘,哎,按说从前见您也要唤一声郡主,该行礼的,只可惜,现在您已经被褫夺郡主封号,照理说,跟咱们都一样的,都是奴婢了。”

咸福正欲斥责,打进宫以来就不善言辞,只在魏澜面前才能多说两句的宁晚心竟然开口了。

“我们从来就不一样的。”

咸福闻言一怔,停住脚步,在几步之外的青松后面看着他们。

宁晚心很平静地道:“人的修养和品性,本就不是用郡主和宫婢的身份来衡量的。”

“你……你不是傻了吗?”秋霜闻言也骇了一惊,听出她话语中的含义,又恨恨地跺脚,“你不过是嫉妒我家娘娘过得好罢了。如今的你,见了我家娘娘也是要行礼的。”

“少时有听过一□□间故事,叫《狐假虎威》,当时只以为博人一笑的故事,如今亲见,方才明了,这世间从不乏此行者。”宁晚心淡淡一笑,“你也说是见到娘娘,而不是见到你。那就等见到再说吧。”

直到秋霜进院,咸福才几步走到宁晚心身边,神色间有些吃惊。

宁晚心摊开掌心,捧着那只鸡毛毽子,虽然不大会玩,仍然笑得眉眼弯弯。

咸福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姑娘……方才你跟那位宫女说的话,是谁教你的?”

“嗯?”宁晚心偏着脑袋想了想,懵懂道:“刚才吗?这些话自己就到我脑子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这么说……”

见咸福垂眸思索,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手中的毽子上,要咸福教她玩。

咸福笑着接过,眉宇间却掠过一抹担忧的神色。

再说常平宫的海棠院里,秋霜羞辱宁晚心不成反被一番明嘲暗讽,气得眼泪直落。

自从她随安岁禾嫁入燕王府,平日里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里被人这般数落过。直到晚间替安岁禾梳洗时,双眼还肿的跟桃子似的。

“怎么了?”安岁禾见她这般,也觉出奇怪来,“谁欺负你了?虽说如今本宫品级尚且不算高,替你做主还是做的了的。”

秋霜闻言立刻跪下,膝行至安岁禾脚边,添油加醋地前事说了,自己不过说了她如今见娘娘该行礼,宁晚心就之乎者也狐假虎威一顿道理,重点说了宁晚心如今仍然不把安岁禾放在眼里。

秋霜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安岁禾可不是秋霜,她眸中闪过一丝锋锐。

是了,宁晚心一向就这般牙尖嘴利,还在闺阁的时候,就没人辩得过她。

一主一仆正说着话,外头敬事房的太监来传,皇帝翻了安昭仪的牌子。

安岁禾心里一喜。

从沉水香的事情以来,皇帝宠眷的名头就戴在她头上脱不下了,平日里少不得受其他妃嫔的针对。皇后那处倒还好,请安的时候小心谨慎些,总不常碰面。

但是同住一宫的惠妃就不一样了。惠妃位份上要压她一头,这段日子,对她呼之即来,端个茶研个墨的,安岁禾推脱便有更大的帽子扣下来,只能默默受了。

不过她倒也聪明,借着这事,在皇帝召幸时,遮遮掩掩,明眸含泪,更惹得皇帝怜惜不已。当真盛宠不断。

这日被送到福宁宫之后,安岁禾服侍皇帝用过茶点,陪着皇帝看书,说话动作没一点不慰贴的。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安岁禾这份娇柔和贴心,饮一口喂到嘴边的茶水,温度正合宜,叹道:“要是朕身边没你这个可人,当真要寂寞许多啊。”

安岁禾温婉一笑,“陛下谬赞了,能陪着陛下,是臣妾的福分。”

然而下一刻,她却悄然红了眼眶。

“爱妃可是受了委屈?大可与朕说。”皇帝知晓自己的后宫里女人不乏勾心斗角,安岁禾漂亮,也合他心意,所以他不介意听一听,也给后宫的人提个醒。

“陛下在的地方,哪有什么委屈。”安岁禾笑笑,又有些忧心地蹙眉,“只是臣妾福薄,怕是陪不了陛下太久了。”

“此话怎讲?”皇帝垂首看她,缓缓握住了她保养得当的柔荑。

安岁禾另一手擦了擦眼角,“陛下知晓的,臣妾在闺中曾与宁氏晚心是旧识……前些日子,臣妾的婢女在内务府碰巧撞见她,被发落了一顿,言辞间,言辞间对臣妾……”

安岁禾说到这里,似是觉得难以启齿,只道:“对臣妾有些不敬……”

话说三分真,三分假,再留四分意犹未尽,惹人怜惜,让人相信,这是安岁禾自小便会的。前几次暗中告惠妃的状,也是好用的。

可这一次,皇帝却松开了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安岁禾见他眸中兴味,只觉被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五脏六腑都在抽紧。

皇帝他……他知道。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安昭仪,她肩膀瑟缩,身子微微发颤,没了过往的怜惜。

宁晚心是他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他不介意自己的妃子耍心计,可若妨碍了他的布局,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