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冷情

虽是春日里,夜风吹在露在外的肌肤上,还是能觉一丝凉意。

魏澜下意识地朝她走了两步,想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

一抬手,却是满眼血色,他怔愣片刻,自嘲般笑了笑,敛眸退了回去。

“你看见什么了?”魏澜哑声道。

宁晚心似是觉得冷,单薄的肩膀微微缩着。她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着,朝魏澜走过来。

魏澜抬起自己的手,暗色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他半点掩饰也无,让走到身前的宁晚心看得清清楚楚。

“害怕吗?”

宁晚心试探地点一点头,嘴唇翕动。

“一……一点点……”怕魏澜不信,她还伸出嫩白的素指比了比。

“是吗?”魏澜轻声道,话语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憎恶,“可杂家就是这样的人……”

“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而且不打算改。”

他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怎么活,怎么死,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别人没生他没养他,没喂过他米水没替过他挨打,凭什么插手,怎么敢插手?

这样的他,连自己都觉得很可怕,何况是宁晚心。

魏澜笑了笑,“是了,你那么天真愚蠢,合该怕的。”

宁晚心默默看着他,半晌,转身走了。

魏澜闭着眼睛也能听见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也好。

魏澜心想,宁晚心那样蠢,他身边本来就不该有这样一个人。

也不对,宁晚心太干净了,自己那么肮脏,明明是自己不配站在她身边。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反正少了个累赘,魏澜勾了勾唇,觉得自己该高兴,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动静。

直到手上一凉。

他倏地抬眸,狭长的眼尾红得要滴血。

看清眼前人是宁晚心,凌厉的神色方才稍稍收敛,他声音喑哑,却带着冷意:“你……”回来做什么?

宁晚心垂着头,把魏澜一只手抱在怀里,特别认真地用湿手帕擦拭上面已经凝固了的血痕。

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水缸,平日里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素指沾了冷水,微微泛着红。

魏澜就着月色看她莹润的侧脸,几根漆黑的发丝从耳后溜出来,柔顺地垂在脸侧。

宁晚心仔细地擦过魏澜的手,连指缝也不放过,都擦干净,素色的巾帕也晕开了团团血色。

她满意地握了握魏澜的手,干净的,然后抬头看着他,柔声唤了一声:“夫君……”

魏澜哑然。

小姑娘漆黑的瞳仁映照着自己的样子,一举一动全都是依赖。

宁晚心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在魏澜胸前团纹上蹭了蹭。

“夫君……对我好……”

她现在脑子混混沌沌,很多事都记不起,刚刚见过的事情也记不住,但是她小脑袋里记得很清楚,这个人总阴着脸,但是对她最好。

只有他身边是安全的。

魏澜昂首看天上朗月,压住了眼底的潮意。

“傻子,”他嘲她,“谁对你好了?”

宁晚心“咯咯”笑起来,“夫君啊。”

“哼,谁是你夫君?”

宁晚心笑开,指头一下一下,戳着魏澜的心口,“你啊。”

魏澜还想说点什么刺她,可垂眸看她,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样,比斗转星移还夺目,极力下压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勾起来。

……

沈太医这旬已经往福宁宫的偏院来第二次了。

都是因着总管魏澜的对食宁晚心。

许是白日淋雨,晚上又见魏澜施刑,宁晚心当晚便发了热。

“淋着雨睡觉,寒气入体,又受了惊吓,才引出热症来。她年纪小,吃两剂药就好了。只是春寒尤不可小觑,平日里,大人还是费心注意下的好。”

沈太医刚从一位身子有异的娘娘宫里出来,马不停蹄又赶来福宁宫,魏澜自然不会吝啬。

“应该的,劳烦沈大人。”魏澜点头,“咸庆。”

咸庆捧上一绣工精美的丝袋,满满当当装着一袋子金瓜子,魏澜淡笑道:“不值当什么,沈大人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玩吧。”

沈太医托辞不得,只能收下。

“沈太医刚从哪里过来的?怎么一身的汗?”

沈太医听懂了魏澜的旁敲侧击,一笑:“常平宫一位娘娘,身子不大爽利,想调养调养。”

魏澜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另有一事,杂家想请教大人。”

沈太医忙道不敢,“大人有疑问,但请直言。”

……

“魏澜当真是这么问的?”皇帝合上一本奏折,“啪”地丢在一旁。

元礼躬身应道:“千真万确。陛下……现下只怕,魏大人当真对宁氏动了心……”

皇帝突然笑了,笃定道:“他不会。”

“你们呐,都不了解这个人。”

“朕同阿澜年少相伴的情谊,那时候在宫中不得势,他替朕挨了多少打骂,得罪多少人。是以他同朕要什么,除了这皇位,朕都会给。”

“可是后来朕赐他良田千亩,府邸一座,黄金千两,他都不要。”

“他说本来帮扶朕,也不是因为情谊,是谋算,是为了活命。”

元礼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魏大人他……”拒绝一国之君的报答,是不是有点过于不知好歹了。

皇帝嗤笑:“他就这么一个人,冷心冷肺,连自己都不爱,你觉得他能喜欢上谁?他喜欢得上谁?”

“既如此,陛下何不……”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瞥一眼眼前这位打燕王府就跟着自己的老人,就因为这些人都不如他通透得力,他才不得不用魏澜,“他聪明,最得体,而且好用。就这般把谋算都明明白白摆在朕眼前,朕反而能重用他。”

元礼把话听在耳中,头垂得很低。

“宁氏那边,是否要再确认一番……”

“不必。”皇帝一笑,“你也不懂宁晚心。”

“宁家满门刚烈脾气教出来的女儿,若是没有疯,怎么可能受的了给太监做对食这种屈辱?”

圣旨赐婚从来都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在探宁晚心的底。

“所以朕确信,宁晚心当真是害了病。”

“退一步讲,她有大福气,恢复从前的灵透,最憎恨厌恶的人,也不会是朕。”

“是折辱她的魏澜。”

“到时候,魏澜不想套兵符,宁晚心也会逼他动手。”

如此一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赢家只有皇帝一人。

元礼拜服,“兵不血刃,陛下英明。”

……

魏澜目光透过床幔,看向床上宁晚心朦胧的身影。

宁晚心不太吃得下东西,连素来喜欢的肘子肉和卤猪蹄也想动,魏澜怕她空腹喝药要难受的,勉强给喂了一点儿煮的软糯的银耳粥,才敢让人喂药吃。

她身上不舒服也不闹,整个人打了蔫,但是眼睛还会下意识地去找魏澜,魏澜卜一靠近,她定伸手拉他的袖子。

魏澜嫌弃道:“手都是烫的,别碰杂家,回头把病气过到杂家身上。”

说着把宁晚心的手塞回被子里裹得紧紧,让她挣脱不出来,自己则坐到床脚,宁晚心看的到的地方。

她睁眼时便能瞧见魏澜,倒也不再挣扎,两人相处难得的安静。

沈太医开的药或有安神之效,宁晚心熬不住困意,堪堪睡下。

魏澜等她睡熟,起身拨开床幔,立在床边看人。

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想着方才同沈太医的对话。

“沈太医妙手丹心,杂家想知道,人失了智,到底是哪般症状?”

“这……”沈太医心惊,难道这时候魏澜还在怀疑宁晚心没有痴傻?然他不敢多问,略一沉吟,“不同的人,经历不一样的事情,所表现出来的痴傻症状自然也大不相同。医典中例定有头部受重创者成痴,也有受大刺激心绪起伏,不愿意面对而害病者……”

“至于宁姑娘……下官观她神色状态,不似作假,入宫之前,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也少有机会见到这般病人,若说学来的也牵强。她这病害得急,也许两种缘由皆有吧……”

“是吗……”魏澜垂眸,又问:“有治好的可能吗?”

“害疯病痴病者常见,治好……虽说世间少有,倒是确有其事……”沈太医捻须,有意道:“只是冷眼观着,姑娘现在这样,少一分灵透,多三分痴缠,反倒是福气。大人但可不必强求之。”

也罢。

魏澜略一点头,“杂家明白了,今日劳烦太医奔走,改日杂家必当报谢。”

“不敢不敢。”

沈太医神色掩饰的好,但魏澜在宫里这么多年早混的人精一样,只听声音和话语中不明显的回护,就知道沈太医在想什么。

更知道自己院子里有皇帝的眼线,这番话说出来,很快就会被皇帝知道。

他们都以为,自己怕宁晚心的病有好转的一日,怕宁晚心鱼死网破的报复。

他们都不信,自己会真的对她动心。

这样挺好的,魏澜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能活下去,才有谈情说爱的资格;连活着都不能,这些就都没有意义。

他如此,宁晚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