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上蹲坐的小兽肃穆庄严,口中缓缓吐出一滴晶莹的雨珠。
两个宫女收了伞,一前一后停在廊下。
一个提着袄裙的裙摆,来回看着自己沾湿的裙角和浅色的绣鞋,低声抱怨道:“今岁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恁地春日里这般多雨水……”
“这话可不敢说。”另一宫女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
新皇并非顺位登基,太多人为此死伤,绝非顺应天道之行,更加忌讳这些天命鬼神之言。这话教人听见,哪怕不是她开口道出,也少不得一顿耳光。
“再忍忍,”春雨细密,撑了伞一路走过来,她也沾了一身惹人不适的潮气,“等大人用过膳,我们便回房换身衣裳,潮乎乎的,怪难受……”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正堂的门突然被推得大开,屋里一览无余。八仙桌上珍馐半分没动,魏澜站在门口,无甚表情。
“大人……”小宫女忙住口行礼。
“姑娘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宫女闻言松了口气,没被大人追究嚼舌头的事情就好,“回大人,姑娘听咸庆公公念叨珍锦园那边的秋千,也想去看看,紫荆姐姐陪着一块儿呢。”
“什么时候的事?”
“这……倒是早了,辰时二刻便朝那边去了……”她答着话,也觉出一丝不对来,想到某种可能,背后骤然一凉,冷汗瞬间淌下来。
“奴婢这就去寻……”
“不必了。”
这是何意?
“大人……”
宫女倏然抬头看过去,只瞧见细雨中,魏澜笔直的背影。
珍锦园是宫里单独辟出的一块儿地方,专门侍弄些珍禽和稀有的草木。地方偏,离着福宁宫也远,不是特殊的时候没有后妃内侍往那边去,除非……
魏澜眸中冷意明灭。
除非有那些阴损腌臜事。
宁晩心如今六体不识,但是别人不管她这些,若真撞见了什么,难说不会被人灭口。
魏澜想着,脸色相当难看。
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过就是他去内务府理事的功夫。
珍锦园外佳木葱茏,外有清流折入园中。桥上一宫婢穿着的人正来回踱步,看见魏澜,如见了天神一般,踉跄着急跑过来,泫然欲泣。
“大人、大人……”
“不好了,姑娘她,她……”
魏澜心下一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走过去,秋千被雨打湿,空空荡荡,后面长亭的栏杆上,勾着一小块儿浅色的布帛,不走近几乎看不见。
魏澜上前拾起细看,那颜色与宁晩心今早所穿的服饰一样。
“姑娘喜欢池子里的锦鲤,奴婢去跟宫人讨鱼食,再回身……姑娘就不见了……”紫荆始终垂着眸,没看见魏澜动作,她咬着嘴唇,哭得眼眶都红了。
魏澜捏紧了手中一小片布料,背对着她,话语中不带一丝温度,“去内务府,叫咸福过来。”
“大人……”
“你是聋的吗?”
脚步声渐远,魏澜在栏杆上摸了摸,翻身跃了下去。
池水曲折环绕园子,深深浅浅,不时能见环抱池边的白石。
魏澜扶着青石壁,踩着白石,一脚深一脚浅往里面走,绕过两道白石柱,脚步顿住。
切面平整的那块儿白石上,宁晩心双手抱膝蜷坐着,像是睡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魏澜手里的油纸伞前倾,遮住了前赴后继朝宁晩心身上淋下的细密雨丝。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墨色的发丝贴在白玉一般的脸上,像个瓷娃娃,漂亮得让人心碎。
被雨淋成这样还能睡着,魏澜嗤笑一声,抬起靴子在她脚上踢了踢。
宁晩心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看清面前魏澜的模样,眼睛瞬间亮起来。
她再揉了揉眼睛,张口欲唤他,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嚏——”
“所以说,杂家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种养在深宅的高门小姐……”魏澜看着她,满脸都是不屑与嘲讽,“真是奇了,落魄成这样,身子竟还是个娇小姐。”
宁晩心盈水一般的眼睛眨动了两下,还没反应过来,一件暖热的外袍就落在她身上。
魏澜好看的眉蹙起,伞又朝她的方向倾了倾,口中不耐道:“穿好了,你要是生病发热,到头来还要杂家照顾。”
两人对面站着,脚下踩着雪白的石头,他在她同发丝一般漆黑的墨色瞳仁里,把自己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宁晚心启唇道:“夫君。”然后笑开了,一双眼睛弯成新月,挡上魏澜的镜子,让他一瞬间回神。
自己方才……
“大人!大人!”
咸福过来珍锦园,略一观察便瞧见自家大人留下的记号。
好在尚未到雨季,池水不深,偶有白石边壁和浅滩露在外面。
咸福叫珍锦园的人搬了□□过来,管事太监一见咸福公公亲自来接人,再见魏澜这难缠的不知怎的竟也在下头,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见宁晚心和魏澜一前一后爬上来,本来打算在珍锦园养老,身宽体盘的管事太监擦着头上的汗,忙不迭的道歉,“魏大人,这这这……您想过来说一声就得了,小的是真不知您在底下……”
魏澜没理,只皱着眉,盯着宁晚心的裙摆,不知在想什么。
咸福看看一脸菜色的管事太监,再偏头瞧瞧尚未见过面的这位尤其狼狈的师娘,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爽地方,他觉得实在不像样子,“大人自己没提防跌下去的,怪不了谁。今儿个劳烦公公您,回去换身衣裳。咱们这也回了。”
太监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去了,诧异此间蹊跷,却半句也不敢多问。
他在宫里年头足够久,明白其间的道道。在这宫里,得罪了魏澜,比得罪主子更可怕。
主子惩罚人,最重也不过是死。
魏澜不一样,他是从最阴冷的地方长出来的暗刃,阴损才搓磨人啊。
主管人长得宽,溜的倒快。
咸福瞧着他尽显富态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轻哼一声,旋身想跟师父说话。
就见魏澜特别嫌弃地把遮雨的伞往师娘手里一塞。
“使唤杂家不够吗?你给杂家撑着伞。”
“……”咸福连忙过去,“师父……”我来撑吧。
不等他接伞,魏澜背对着人撩起袍摆单膝撑地,反身拉一把宁晚心的手臂,稳稳地背着人站了起来。
咸福一怔的时候,魏澜已经背着人走开了。
他落后两步,正好看见,宁晚心被魏澜背在背上,裙摆上移两寸,露出她不知何时脱落了鞋子,只套着锦袜的一截脚掌。
少女乖乖俯在人背上,小心地握着伞柄,氛围融融,远远看去美得像幅画。
……
魏澜背着人回到偏院,咸庆早等在院门口。
见他神色有异,魏澜道:“何事?”
“魏大人,”元吉笑着走过来,“陛下传您过去。”
魏澜在金碧长阶下方跪了,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分毫,俯身叩首。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阿澜平身,上来替朕整理奏章。”
魏澜再次叩首,方才按照皇帝所言,躬身从侧阶走到御案边,分门别类,从善如流地整理杂乱堆放的奏折。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叹一声。
“果然只有你得力,旁的人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
“陛下言重。”魏澜按照皇帝看折子的习惯规整好书案,绕到龙椅后头,替皇帝按揉头上的穴位,淡淡道:“陛下若觉得这批侍从不好用,就撤了吧,臣换一批新的给您使唤。”
魏澜话音落,昭阳殿里所有内侍心中一震,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深深伏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皇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闭着眼睛,状似方才想起一般:“你那院子住的怎么样?陈设器具缺什么少什么自己添就是。”
“托陛下鸿福,”魏澜仿佛并不察觉这是多大的恩典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给皇上按摩放松,“住得还算舒心。”
“这样啊……那……你那位对食怎么样?相处可还融洽?”
脑海中浮现出吃饭吃得油光满面的宁晩心和自己收藏许久却被摔成碎片的珍品茶具,魏澜低垂的眼皮撩起些许,从鼻子里哼出一点克制的气息,“……她?可真不怎样。”
“这么不喜欢?”皇帝一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用心,问一问审一审呢?”
“还是说……”皇帝淡笑,“魏澜,你在怪朕?”
魏澜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饶是顶着龙威,也依旧如此。
他后撤两步,撩起袍角跪下。
“臣不敢。”
“你不敢吗?朕倒是觉着,你胆子大得很。”
魏澜跪伏在地,平静道:“陛下希望臣如何问呢?允许臣动大刑吗?”
“朕不许,你就不做了吗?”
“臣,万事听陛下吩咐,以陛下所想为己任,此间事,臣只有一求。”
皇帝微眯着眼,锐利的目光扎在魏澜身上,语气危险:“你想保宁晩心的命?”
“恰恰相反,”魏澜情绪半分波动也无:“臣求陛下,万一宁晩心熬不住重刑死了,希望陛下饶臣一条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