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红色的素净喜服,头上一样是只戴了一支花饰简单的银钗。饶是如此,魏澜见到她依旧被惊艳了一瞬。不施粉黛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柳眉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一双杏眼天生含情,此时泛着惹人怜惜的盈盈水光,微张的唇不染而朱。
只脸上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稚气提醒着人,这姑娘不正常。
许是伤害她的人离开,许是记不住事情,虽然她依旧眼眶红红,看着魏澜,却慢慢平复下来,不再不停发着抖。
“……真疯了?”魏澜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袖口掏出一段金丝,嗤笑,“真疯还是装疯,试试就知道了。”
他是不信,怎么这么巧,就剩这么一个人,刚被找到,受刺激过重就疯了,得以暂时保命。
灿金的细丝在烛光下亮得晃眼,按在宁晚心雪白娇嫩的脖颈上,闪着锋利又危险的光。
只要再稍稍用力,往下压一点,宁晚心无暇的脖颈就会多一道红痕。
魏澜的手缓缓下陷。
面前容颜姣好的少女眉头轻轻蹙起,魏澜察觉她神色的变化,唇边溢出一声冷冷的笑,手上动作没停。
这么快就露出端倪了,且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正想着,手上一暖。
陌生的触感让魏澜怔愣稍许,一只嫩滑的小手按在他手上,宁晚心无措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睛眨了眨,滚下一滴泪来。
“夫君……”
魏澜一怔。
“我饿了。”
魏澜二十多年阴谋阳谋风里来雨里去,让她一声“夫君”闹得差点没绷住。
“呵……你饿了……”魏澜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拨开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
“这是在宫里,你当还是你家,饿了就有饭吃?拎不清饿几顿就明白了。还不懂杂家也能帮你懂。”
宁晩心自然不懂,被魏澜拂开手也不吭声,小心翼翼地再伸手去拉魏澜的袖子,白皙的小脸上仍有泪痕。
“……靠这招就想博取杂家的同情?未免太看不起杂家了。”
魏澜入宫十年有余,见惯人哭人笑,最厌恶软弱没本事的,这种人通常死得最快。
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开。
半刻之后,宁晚心如愿以偿,乳白色的鸡汤香气溢散,配着酸爽开胃的萝卜小菜拌饭,吃两口就“咯咯”笑几声。
魏澜则斜倚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单手支着头,眼神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晚心筷子用得不太好,跟汤匙一起把食物往嘴里送,再抬头时,嘴角沾上一粒晶莹的米粒。
“谁跟你说杂家是夫君?”
宁晚心闻言看向他,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给她吃饭,让她下意识地依赖,所以她想了好一会儿,消化着魏澜的问题,放下汤匙两只手分别按住自己的眼角,往上一扯。
这个吊梢眼太过形象,魏澜瞬间明白过来,嘴角扯了扯,“……苏嬷嬷?”
宁晚心眼睛一亮,开心地点点头。
魏澜瞧着她一脸饭粒还在那没心没肺地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阴鸷地盯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喃喃自语:“……罢了,左右不过月余……”
魏澜本身人就生得白,长身立在烛光旁,更是白得近乎透明。他五官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眉眼轮廓深邃,许是脸上神色总是不耐烦的缘故,才令人觉得他阴沉孤僻,望而却步。
然而此刻,魏澜再一次把埋在自己胸前蹭的脑袋拨开,盯着自己衣襟上油腻腻的米粒和泛着光泽油光,额上青筋绷起,一字一字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你、想、死、吗?”
内廷的宫女内监谁人不知,魏澜大人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不整洁。上一个失手把菜汁溅到他衣服上的人,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宁晚心当然不清楚,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愤怒,被拨开脑袋也不见生气,顶着魏澜阴沉的面色,打了个饱嗝,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跟北部进贡的圆脸阿福似的。
魏澜为娶宁晩心这事儿跟皇帝拉扯了好几天,白日里更是要处置内廷一应事务,早就身心俱疲。回到院子里,本是休息独处的时候,偏偏要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宁晚心,更觉疲累无比。
他跌坐回椅子,使劲儿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露出蹙紧的眉头,恹恹地问:“笑什么?你不怕杂家?”
问完话魏澜忽觉一丝不对,垂眸看向自己手边。
宁晚心不知何时倚着他的椅子在地上坐了,沾着菜汁的小手油乎乎地握在他手上,脑袋也亲昵地蹭在他袖口,哪里有半点怕的样子。她脸朝着魏澜,脸上神情像看见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夫君,好看!”
魏澜,“……”
他反应一瞬才回过神来,宁晚心这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他俯视着万事不理的傻姑娘,知晓她说的是傻话,不能当真,可尘封已久的心不知为何,竟然松动了一下。明明手上触感是他最讨厌的油腻,明明他稍微施力就能把手抽出来,却到底没推开宁晚心。
“来人!”
咸庆进屋的时候还在纳闷,洞房花烛叫人做甚,闹哪出?
“您怎么……了!?”咸庆一眼看清师父被麻烦姑娘缠住的模样,没憋住发了个狼嚎,掉头就走,嘴里嘟囔着:“我还小呢我还小师父不要脸……”
“闭嘴,过来。”
魏澜的声音跟别的太监一样,比正常男子细一些,但因为他音色偏冷,话音没什么起伏,听起来总是凉飕飕的。
咸庆背对着那边,却仿佛脊背被两道锐利的视线盯穿了。于是哂笑着回身,“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更衣,洗漱,把她弄走。”
咸庆走近看,可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师父洞个房神情还跟要杀人一般。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这个师父最厌恶别人的肢体碰触,尤其那姑娘爪子上还跟刷了油似的。
伺候师父咸庆轻车熟路,伺候师娘就没处下手了。他端着洗手盆瞄着师父试探:“……要不您来?”
被魏澜不咸不淡地盯了一眼,咸庆给自己辩解:“那什么,我这不是……避嫌么,对!这姑娘傻是傻,到底也算我师娘,我占师娘便宜,传出去不好听,师父您以后在内廷也抬不起头……就是这样……”
魏澜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也不跟他废话,抬脚就踹。
咸庆惜命,情急之下终于想出个折中的法子,端着水盆往外跑,“我找个宫女过来……”
夜深了,咸庆也不好太过分,随便叫了个宫女过来。
“紫荆见过大人。”这丫头模样不错身段更好,在魏澜面前福身,咬着下唇,脸蛋像染了粉,不时偷眼看魏澜。
若是平日里,魏澜不至于看不出一个宫女的小心思,更想不到才发落过一个丫头,竟然还有拎不清的送上来作死。他这日太累了,始终低垂眼眸捏着鼻梁,小宫女含羞带怯如丝媚眼无疑抛给了瞎子。
没想到宁晚心不肯配合。她一被紫荆接近,就开始发抖,觉察到紫荆要碰自己,更是挣扎着跑过来,挨在魏澜身边,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魏澜被她扑得往椅子里一沉,他这会儿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奈地拍拍她的头,“不困?你乖一点,她给你换衣服。”
宁晚心摇着头,这么一会儿功夫漂亮的杏眼已经通红,大有随时哭给他看的意思。
再这么耗下去这晚不用睡了。宁晚心没活计无所谓,他明天一早起来还得干活。
须臾之间魏澜就做了决定。
“衣服留下,你下去吧。”
紫荆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福身告退,临出门前神情晦暗地看了眼窝在魏澜身上的宁晚心。
魏澜听见关门声,才扶着人起身,手上利落地解外衣带,嘴里嘲她:“你倒是好命,杂家白天伺候皇上,晚上伺候你。”
伺候皇上的魏澜服侍人的手法自然很好,宁晚心眼泪说收就收,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前,无意识地玩魏澜里衣的盘扣。
她这样无忧无虑的表情,依稀能看出魏澜记忆里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魏澜手上顿了下,然后抽出她的发钗,解开头发,顺手按揉几下她头顶的穴位。
宁晚心舒服得哼哼两声。
魏澜嗤笑:“也不知道真傻还是装傻。”
魏澜按着她在床上躺下,自己披着外袍去熄蜡烛。
他刚起身,还没迈开步,手就被人抓住。
拧身看回去,就见宁晚心坐起身,身子探向床边,两手一起握住他的手,攥的死紧,很怕他离开一样,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依赖。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魏澜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他冥冥之中有种错觉,自己站在山巅,进退维谷,身前只有这个人。
僵持半晌,魏澜叹了口气,坐回床上,“算了,好歹算个洞房花烛,燃到天亮吧。”
烛光摇曳,宁晚心心满意足地赖在他身边,也很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攥着魏澜的衣襟合眼。
魏澜盯着纱幔上缀的流苏,直到天将明时,门板被有节奏地扣响三声,才堪堪阖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