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谢其与楚国勾结,故意兵败常州,坑害我军将士,铁证如山,你敢说自己不知情!”
谢懿感觉自个儿像是被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那股子窒息感还没过去,浑身都难受,黏得他睁不开眼,懒得搭理这话。
“贼子!你早已不是尊贵的小侯爷,若道出实情,今上仁慈,兴许还能留你一条贱命!说!谢其何时与楚国开始来往?除了常州一事,他还做过什么?参与此事的还有谁!说!”
谢懿搭在颈边的手挠了挠嗓子,可惜指尖使不上力,挠痒痒都嫌轻。喉咙干涉发痒,耳边嘈杂闹嚷,他不堪其扰,费力撑起眼皮,哑声啐他:“老子……说你祖宗他娘!”
“你——!”
下一瞬,风声破空而来,凝结成实体落在身上,谢懿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这才恍然——是鞭声。
“李侍郎!莫动怒!小侯爷身子弱,受不住刑啊!”
揣着本的干瘦老大人脚下踩了风,快速奔出,“李侍郎!不可动刑!”
“黄少卿!陛下命刑部和大理寺共同主审此案,足见此案之重!我等奉命办事,不讲私情,不徇私法!何况今日这里没有小侯爷,只有叛臣之子!你身负皇恩,得把君父供在第一位!”李楷文推开黄少卿,阴厉的眼神化为尖刀刺在谢懿身上。
一鞭子砸下来!
谢懿疼得闷哼一声,顺带在心里将这个李侍郎打入了地狱。
“我再问你!谢其叛国,你知是不知!说!”
“……”
未曾得到回复,整个审讯房都安静了一瞬,似乎谁也没想到被娇养着长大的小侯爷骨头这么硬。
又是几鞭子甩下去,这次大概带了些恼羞成怒的味道,力道更重。趴在地下的人抽搐了两下,依旧没回应。
李楷文脸色发青,将鞭子扔向一旁,喝道:“不知好歹!冥顽不灵!把他架起来,鞭子浸盐水,打!打到他认罪为止!”
黄少卿瞪大了眼睛,慌忙阻止:“李侍郎,不可屈打成招!不——”
“住嘴!”李楷文上前两步,伸手指着黄少卿通红的眼,恨声道:“谢氏余孽,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你的主子不姓谢!若不想陪掉你满门的性命,就尽管再喝!”
“谢氏死不足惜!可先帝爷留有口谕,小侯爷与皇子同尊,若无叛国实证,谁也不许伤他分毫!李侍郎枉顾先帝意愿,到底是气恨叛臣还是为己之私怨!陛下按律法将小侯爷下狱,却从未命你屈打成招!李——”
“住口!”
黄少卿那破嗓子被人当空一喝,一人阔步闯了进来,尖声喊道:“宣太皇太后懿旨!”
“……”
谢懿感觉整个刑房在那一瞬间后就更安静了,李楷文的不甘和怨愤统统化成尖刃,狠了劲儿地刺过来,刺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有人拖着他向前走了几步,眼前恍惚明亮一瞬,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下一瞬便脑袋一沉,彻底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换了天地。
入目是一片喜色,熟悉的号丧又传进了耳朵,谢懿喉咙一紧,蓦得爆出两声咳嗽。
昨个大半夜就被人捞起来收拾,折腾来折腾去的,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更糊做一团浆糊。一大早坐进了这喜轿,外面吹乐的不简单,愣是把喜乐吹成了哀音,将新婚奏成了奔丧,合着冷风一个劲儿地在外面号丧,号得他耳朵嗡嗡,脑袋一偏,就这么迷糊糊地闭了眼。
不料睡着前,耳朵得不到安生,睡着后,更是浑身都得不到安生!
谢懿咳了一声,伸手撩开轿帘,从盖头里用余光往外面看。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寒风裹着雪刮了半宿,将骊京铺得严严实实。白茫茫的积雪夹杂着喜庆大红从宫墙门压至旻天街,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一队人穿着艳色吉服,跟着半死不活的喜乐平稳向前。
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一身石榴红,头发梳得平贴整齐,挽出的发尾上簪了朵玉雕小红花簪。谢懿一眼就看出那花簪非便宜货色,至少不是一个老嬷嬷能付得起的货色,许是太皇太后赏的。
拿了恩惠,那老嬷嬷看起来倒是比其他人高兴一些,瞧见动静便连忙半捂着脸靠过来,将轿帘拉好,隔着一层距离跟他说:“公子醒了?”
她顿了顿,“过了今日,您便成了定安王妃,您这是从天上摔下来又掉进了凤凰窝,比其他人幸运多了。”
其他人,说的自然是几日前被问斩于刑台的谢氏一族。
轿子里面的人没说话,老嬷嬷扶了扶发尾,又道:“给天潢贵胄做媳妇儿,可比落了奴籍遭人践踏好太多。定安王爷是陛下的皇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生得好又有才情,王爷醒来后,会怜惜您的。太皇太后拿您当亲孙,若不是……她老人家又怎么舍得呢?”
轿中人又咳了两声,这次声音更大,老嬷嬷只当他还没想通,难过了。
本朝虽民风开放,但男子嫁给男子为妻,这还是头一遭。
何况这“嫁”说成“冲喜”更为妥帖。
若是寻常达官贵族家中的公子,这桩婚事都是攀上了金枝梧桐,必得让全家都诚惶诚恐地去庙里给菩萨塑金身,感念上天恩德,让好事儿落在了自家,可轿子里坐着的人不是一般人。
那是前镇远侯府的嫡公子,先帝爷捧在心尖上的宝贝疙瘩。
小侯爷出身将门,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未来也是要当大将军的,可惜十岁那年寒冬落水,等到被救回来时已经伤了根本,只能靠药材温养。
镇远侯本就是宠妾灭妻的主儿,现在嫡出又沦为半个废物,他心里更加抵触,自那以后就很少过问这个儿子。好在先帝喜欢小侯爷,镇远侯不管他,先帝便将他接入宫中,当半个皇子养。
精心养了好些年,养成了金疙瘩。
可惜一月前,镇远侯兵败常州,后又被人搜出暗中与楚国勾结的书信,圣上以雷霆之怒问罪于谢氏一族,阖府上下只留下小侯爷一个人。
镇远侯府一朝倾颓,小侯爷下狱,受尽委屈。
云世子跪在昌平宫外两日一夜求来小侯爷一条残命,还没来得及将人接回去,太皇太后便下懿旨送小侯爷入定安王府,明面上是赐婚,实则是冲喜。
前后身份变化之悬殊,未来前途之难料,明日一早或许就会翘翘……诸多忧虑压积于胸,小侯爷突然爆发出一连窜咳嗽,吓得老嬷嬷连忙递进一瓶药丸。
“公子快用药!”
一只手伸了出来,手指素净纤细,指头泛着粉色光泽,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细细的青筋,并不狰狞难看,反而惹人爱怜。
比宫中贵人精细保养的还来得好看,老嬷嬷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那只手又伸了回去。
谢懿从袖里掏出另一只小玉瓶,喝下半瓶仰头休息了片刻,喉咙总算好受了些。
这具身体本就体弱,前几日下狱后染了风寒又不得及时医治,以至于他穿过来后一直咳嗽,频繁到他觉得下一秒就会再次翘翘的程度。
没错,他本不是这具破身子的主人。
前世生在富贵家中,除了画画、打架和惹是生非,谢懿基本不做正经事,结果就在他去参加一场画展时,莫名其妙地晕在了洗手间,再醒来后便已经被丢进狱中了。
还没来得及想个办法逃出去,就被打包成新嫁郎,成了定安王的王妃。
格外熟悉的剧情走向和人物让他意识到他现在的境况还不是最坏的,因为他穿书了!
本书是本单纯正直的虐恋替身类耽美文艺作品,而他“谢懿”是个没活过头三章且正身处第二章的同名炮灰——原作中一心爱慕主角攻但不仅被其欺骗利用葬送谢氏一族,甚至最后还被主角攻一剑穿心的悲惨前任小炮灰。
一想到这里,熟悉的不适感再度涌上喉咙,谢懿掩嘴咳了一声,另一只拢在袖中的手捏紧老嬷嬷递来的药瓶。
使了吃奶的劲也没捏碎,可见这具身体的虚弱……谢懿闭上眼,在心里问候了许多人的全家。
不知走了多久,喜轿终于停下,一路都想说话的老嬷嬷将自己的嘴巴黏起来,连呼吸都格外谨慎。
看来是进入反派领地了……谢懿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子。
轿外铃铛轻晃,喜轿落地,来人不容分说地将他“请”了出去。
谢懿盖着盖头,看不清周遭形势,但不妨碍他无比乖顺地跟着引路人,一步一步迈入婚房。
那人也被他的乖巧取悦,握着佩刀的手松了三分力道,沉声道:“此处便是泽安居。”
谢懿乖乖赢了一声。
“王妃便请留在房中,若有吩咐,林谒就在门外。”
林谒……好家伙,看来这人便是定安王府的侍卫统领。
就在门外?不就是说“你要敢有异动,我挥手就能取你首级”吗!
谢懿觉得林统领实在太看得起他了。
因为在原作中,定安王府对这个王妃并不上心,所以原主才能在新婚当夜轻易逃出了定安王府。他凭着先帝留下的令牌直入皇宫,妄图和主角攻上演一场虐心对峙。
原主是翩翩公子,君子做派,可惜欺骗利用之辱、灭门之仇实在太重,将如玉君子也压成了疯狗,当即与殿外侍卫撕扯起来,口口声声叱骂诅咒,被闻讯赶来的渣狠前任一剑穿心,当场领了盒饭。
跟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实惨!
谢懿之前看到这里的时候,气得多吃了一碗饭!
等听到脚步声走远,谢懿浑身骨头一松,摁着身边的喜床坐了下来,随手揭下了盖头。入目并非富丽堂皇,却是清幽雅致,立志在低调中奢华。
谢懿转身看向床中央,涣散的眼神倏然一凝。
床中央躺着一个男人,身材颀长。他没有换上新婚衣冠,足见定安王府对这门婚事的轻怠和不认同,但谢懿觉着没关系,因为这男子的鼻子眼睛……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美人是可以极大程度被原谅的。
原作中说当朝九皇叔秋晏景公子无双,貌冠天下,可惜他脾性难以捉摸,手段残忍暴虐,所以无人敢拿他的容貌说事。谢懿此时看着,觉得不管醒着的秋晏景如何,睡着的他的确称得上一个“美”字。
还得是极美。
到底是让主角攻求而不得、不可亵渎,在无数个夜晚爱恨难辨的白月光。
由于常年昏睡的原因,他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白皙,衬得本就美艳的五官更加昳丽,毫无遮掩地、极为侵略性地铺展开来。
指腹下的肌肤触感细腻温热,谢懿一怔,才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痴汉之手。他抿唇,移开了手指,细小的黑色小痣安静地躺在秋晏景的左眼尾下。
那小痣是冰冷却极为生动的,谢懿喉间倏地一痒——这美人竟然和他收藏在书房、敬充镇房之宝的那张画上的人物一模一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穿书并非偶然。
窗外掠过一地风声,谢懿慌忙将咳嗽间落出袖子的匕首藏了进去,然后快速褪下鞋袜,解开发冠,急不可耐地钻进了大红喜被之下。
一直守在暗处的俩影卫:“……”
其中一人飞快掏出小本,提笔就写:“谢三趁主子昏睡之际,上手亵渎主子眼尾小痣且面露痴笑,恐意图不轨;谢三咳嗽间,匕首从袖中落出,匕首精致,看起来还没饮血;谢三急性,与主子和衣而眠。”
过了半晌,他再写:“谢三呼吸平稳,已经入睡,暂时未动杀机。”
“谢三翻身之际将腿搭在了主子腰间。”
“谢三将毒手搭在了主子腰上!”
“……”
“……”无岭偷偷打了声呵欠,提笔:“谢三醒了。”
被盯着看了一晚上而毫不自知的谢三伸手揉了揉眼睛,迷瞪瞪地坐了起来,他习惯性地伸了伸腿儿,才发现脚丫子并没有嵌入柔软的毛绒靠枕中,而是被夹在两条硬硬的——嗯?!
谢懿猛地睁眼,又被大片的喜色晃花了眼,如此睁眼闭眼三次,他总算回过了神,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跨越雷池的脚丫子收了回来,快速回头道:“美人,冒犯——”
……了。
蓦得陷入两汪秋潭,谢懿眼皮一颤,还没来得及转动僵硬的脑袋就见身旁之人眼皮一掀,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勾出无边艳色来。
然后——
“贼人意图行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