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暖气打开。”
沈闻叙却没有搭顺风车的打算,挥手示意,“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他晚上还要再回公司,以往也有加班的时候,经常会直接睡在办公室,看来今天也不例外。
叶嘉禾也还没走。看到他这时候才回办公室,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你老是这么追着人家跑有意思吗。”
那么兴高采烈地出去约会,约会对象没第二个人可猜了。
“付安阳不是都不记得你了么?”
叶嘉禾说,“你这么对他,他也未必领你的情。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风险回报不成比例,根本就不值得。”
他小学没毕业就被叶建明拎来给沈闻叙当陪读,对这个人完全称得上了解。
沈闻叙这么精明,从没做过吃亏赔本的买卖,怎么也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风险,回报?可不能这么算。”
像是觉得他的想法很有趣,沈闻叙笑了笑,本打算说上些什么,又觉得并没有必要。经过他的办公桌时,丢过去一枚糖果。
“如果你知道他,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不曾被他温柔地对待过。
叶嘉禾单手接住,掂了掂,看清楚包装后撇嘴,“这什么啊,哄小孩的玩意。”
“晏晏给我买的。”
沈闻叙满足地说。
在等车来接的时候,身边有经过卖糖果的小车。付安阳买了一包彩虹糖给他。
记得他在水族馆里玩笑般的话,用那样冷得打颤的声音问“你还要不要这个”。
他并不喜欢吃糖,但回来时也一颗接着一颗,高兴地吃了一路。口袋里装满了糖纸,捻一下哗啦作响。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玩,某天付安阳莫名其妙地要拉他跑步,跑够五圈才肯停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常年不见日光又不活动,他哪里跑得过成日里上蹿下跳的付晏晏,稍一喘息就被落下很远。
付小少爷那时就总一脸嫌弃,好烦,怎么跑得那么慢。偶尔还要停下来等他。
别墅周围很安静,只有清脆的童声响起会显得更空旷。好像把他落得很远。
他想到自己辗转于父亲的各个亲戚朋友家里躲避仇家的追寻,每次以为一切马上就会结束时,又会很快的被转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继续寄人篱下地躲藏。
见不到家人,也难以交到朋友,只有无穷无尽地逃亡。
他那时候应该已经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陪眼前这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少爷玩闹,索性停在草地上动也不动,自暴自弃式的。
付小少爷嚷嚷,你怎么还不跟上来啊。
他低着头不回答。
他希望自己能被彻底丢在这。不用谁再来救,也不用谁把他拉起来。他希望能变成草地的一部分,沉入地下变成养料,变成一株草,一颗树。扎根在这,一辈子不挪窝。
不用再往别处移动,不用再颠沛流离。
付安阳没有拉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他,执拗地等到天黑,等着他重新站起来,用尽了各种威逼利诱。
如果你还不过来,明天早上罚你帮我喝牛奶!
如果你快点过来,晚上就让宋阿姨做你喜欢吃的咖喱。
他听在耳中觉得幼稚。可天黑了会有管家来找,藏匿他已经给这家人带来风险,不能再添麻烦——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追上付安阳跑完了最后半圈。
晚餐是香喷喷的咖喱。付小少爷家大业大,却只有他这么一个陪吃饭的人,从两人分坐长桌两头,到隔着两把椅子,再到相邻不过十厘米的挨着坐。
付小少爷跟他说悄悄话。
我听妈妈说外面有坏人在追你。
你要好好锻炼身体,等坏人来了就算打不过也可以跑得快一点。
明天再跑五圈!
那时候他应该是哭了,把付小少爷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也是丢了一堆他不爱吃的糖果过来,像哄小姑娘。
笨拙,幼稚。可是温柔。
沈闻叙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纸,将脑海里的回忆拉成长镜头慢放。
他很喜欢回忆,像储存成一部部小电影在脑内重复播放。在见不到付安阳的时候,这些小电影能让他心思活络,能让他不再想当一株草,一棵树。
要做个人,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叶嘉禾旁观他走神,直言戳破,“你每次想到付安阳的时候,表情都很恶心。”
沈闻叙已经习惯他的恶言恶语。
“羡慕吗?”
“……嘁。”
被戳中心思,叶嘉禾恼羞成怒,“不就是喜欢他吗,他还不一定喜欢你呢!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日久生情。”
“我们俩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也够久的了,怎么没见你对我生情。”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一次沈闻叙稍作思考才回答,“大概是你太聪明了。”
“我只喜欢笨蛋。”
**
隔天付安阳没来上学。预备铃响沈闻叙都没能在校门口等到人,还以为他突发奇想提前进班了,结果教室里的座位也是空着的。
第一节课结束,沈闻叙过来问付安阳的下落。
“他生病请假了,没跟你说?”
夏予添大大咧咧道,“咱这位小少爷呢身子骨弱,一出汗就容易着凉。感冒都像生大病一样,魂都能烧没一半,下午应该也不会来了。”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拖着他冲球场的,还指望着赶紧分化成alpha,能把体质强化一下子。
沈闻叙沉默了一下,“他告诉你们了吗?”
“昨儿晚上半夜发群里的,估计烧得神志不清了。”
夏予添鬼鬼祟祟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一眼,“喏。”
[su:我感冒了明天不去学校、]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穿着湿衣服回家。
“那我去看看他。”沈闻叙颔首道。
下节课开始,教室里空座位多了一个。
叫手下的人查了他住在哪,去的路上沈闻叙拿出自己的手机,和付安阳的聊天记录安安静静。对比之下多少会令人心生失落。
他对付安阳那三个发小的态度有点复杂。当然知道他们是付安阳的朋友要好好相处,还应该感谢三人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对付安阳诸多陪伴与照顾。
但内心深处,难免带着点嫉妒的意味。
他们在付安阳身边待的时间更长,应该有很多值得存储下来反复播放的小电影。
那种“如果是我在就好了”的想法出现过不止一次。
如果他可以一直陪在付安阳身边长大,那份信任和依赖,不会有任何人能超过他。
父母离婚后付安阳也不得不搬了家。车辆停下后,眼前的别墅不是他幼时曾藏身的那一所。
付安阳短暂地起床吃了点早饭就又睡下了。宋阿姨听到是小少爷的同学来看望,虽然有点奇怪怎么是在这正上学的时候,但也还是先做主把他放了进来。
不是以往来找付安阳的那三个孩子。今天来的小伙子模样更俊俏,眉宇间有些眼熟。
“我今天本来要跟父母去扫墓,但早上祭祖又临时取消了。”
沈闻叙露出温和的笑,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已经请了假,难得不用去学校嘛。听说晏晏生病,就顺路过来看看。”
他的神情和话语都毫无破绽。宋阿姨不疑有他,听这孩子叫“晏晏”语气亲近,便更看好了些。小少爷朋友不多,能如此牵挂特意来看望,必定是真心实意的。
于是接过他半路带上的水果,去厨房洗干净切好,装了盘给他端去付安阳房间,“正好是吃药的时间了。”
小少爷还睡得人事不知。
前一晚的着凉跟他熬夜也有些关系。从沉迷当个刷题机器的日常爱好就可见一斑,当陷入某件事情时,付安阳会全身心地投入,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执着。
昨晚便在沈闻叙的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从来都不喜欢亏欠别人。沈闻叙记得关于他的一切,他也必须把沈闻叙想起来。
更何况听到那句“我很想你”的瞬间,他隐隐似有想要回答“我也很想你”的冲动。虽然不知道这冲动的缘由,但儿时玩伴也好,童养夫也罢,至少能证明他们一定曾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草稿纸上圈划得密密麻麻,甚至做了详细的思维导图。他理清思路一件件写下两人的关联,
从幼时的短暂相处,到时隔多年后学校里的重逢。直到深夜。整张草稿纸上都写满了“沈闻叙”三个字。
沈闻叙明明是个很重要的人。
为什么想不起来?
以至于察觉自己发烧时已经有些晚了,问阿姨拿药时头重脚轻差点摔下楼梯。后半夜吃过药躺在床上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把忘掉的事情烧回来啊。
那烧得更厉害一点也行。
被叫醒时却仍旧昏昏沉沉。脑子里一团糨糊没多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他有点失望。
“晏晏,你的同学来看你啦。”
宋阿姨站在门口说,“你们聊天吧,有什么需要的再叫阿姨过来。”
“谢谢阿姨。”
沈闻叙体贴地帮她端着托盘,目送她下楼关好门,转身跟床上的病人对上了视线。
病人看了他一眼就又躺下了,被子捂得密不透风。
沈闻叙拉来小桌子放下托盘,有条不紊地介绍:“早啊晏晏。吃水果吗?先吃橙子还是先吃桃子?”
“……”
“也可以直接吃药,但我觉得吃药之前先吃点别的垫一垫比较好。”
“……”
“你不吃药的话,宋阿姨会担心的。”
最后一句的效果比较明显。被子蠕动了两下,被底下的人不情不愿地踢开。付安阳坐起身,用力压了压睡翘的头发,哑着嗓子说,“药给我。你怎么这时候来啊。”
早上偷懒没有洗漱。一个病人独处不用在意形象,但显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
这样已经很好了。比起这句,沈闻叙更不想听见的是“你来干什么”。
“不用在意。”他倒好了水,连药一起递过去,笑眯眯道:“你生病的时候也很帅。”
会读心术似的,就离谱。
付安阳吞咽药片差点卡在嗓子里,呛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瞪他的表情被眼尾的红晕拖累,凶得很不明显,撒娇一样的力度。
只是靠近都觉得热腾腾。他的烧还没退,全身都在泛红,脸颊尤其明显,衍生出暧昧的羞赧意味。沈闻叙伸出手,指尖按在他殷红的下唇,拭去残余的水珠。软而发烫。
毫无意义的动作,手指却停下了,被微微下陷的唇肉包裹着,按下去的角度有微妙的改变,好像想伸进去感受内壁更高的热度。
付安阳对他日常喜欢动手动脚的耐受程度有所上升,可受不了这个。这时候没直接动手,也许是烧得没力气,只是瞪他,“我咬你了啊。”
浅棕色的瞳仁里荡起一片潋滟的水色。
沈闻叙意犹未尽地挪开手指,也挪开视线,找点活干分散注意力:“吃橙子还是桃子?”
“随便。”
早上没吃多少,其实有点饿了。付安阳给面子地接过果盘,边吃边重复刚刚的问题,“你怎么现在来啊,不上课吗?”
“我早上没等到你,今天不想上课。”
沈闻叙抱怨道,“说好了给我带早餐,立完flag就食言。”
付安阳:“……”
哪有人为了一盒奶追到家里来的。
“你老是旷课……出勤不够期末会被劝退的。”又没什么正当理由,请假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吧。“老师都不管你吗?”
“不会管的。我给校长和班主任一人送了一个omega小老婆。”
“……”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了学校!
付安阳水果都忘了嚼,正想问他真的假的,却又听见他略显诚恳的声音:“但我会好好学习的。”
“听说月考后会按成绩重排座位。”沈闻叙愉快地计划,“下次我想跟你坐同桌。”
“呵。想跟我做同桌你至少要考前十名。”
“我会努力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闲聊变得这么流畅了。
沈闻叙漫无目的地跟他说了会儿话,忽然道,“晏晏。”
付安阳咽下最后一口,“干嘛。”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纪念我高中第一次感冒么?”
“就知道你不记得。”沈闻叙津津乐道,“今天是开学的第十五天。”
“第十五天,是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说话的时间。”
付安阳放回果盘的动作一顿,“我被你缠了半个月才肯理你?”
他小时候倒是挺有骨气。
“啊,你搞错了。”
沈闻叙正经道,“是你坚持不懈地努力引起我的注意,终于在第十五天打动了我。”
“……”
“是我脑子烧坏了还是你在想屁吃。”
沈闻叙趴在床边,开心地说,“是真的。所以是我们的纪念日。”
付安阳吃饱喝足打算继续躺着,没赶他走也没说让他留下。
沈闻叙:“我也想躺着。”
“地上可以躺。”
“宋阿姨知道会……”
“烦死了!”
被拿捏到令人郁闷的程度。付安阳裹着被子往里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恶声恶气道,“别挨着我。”
这样也算实现了一起睡觉的小目标。
沈闻叙躺在床边,身/下的位置已经被他煨得暖洋洋,贴着背很舒服。
抱起来应该更舒服。
沈闻叙径自得寸进尺,“能抱你吗?”
“……”
烦得很!
付安阳反手一肘捣过来。
他闷哼一声,捂着小腹蜷起身子,哀切地哼了一阵,没再说话了。
房间里安静了半晌。付安阳没能睡着,睁着眼盯床单,盯完床单盯被角。最后才忍不住出声,“沈闻叙。”
身后的人声音平静:“在。我也醒着。”
“我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想起你,可能……真的要很久。”他咬咬牙,将最坏的设想说出口,“也可能想不起你。”
“没关系啊,我可以等。”
沈闻叙笑着叹气,“你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
桌边散乱的草稿纸还没来得及收拾,一进门就能看到。
“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啊。”他慢悠悠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忘记我就好了。”
以后的时间,一定会比被忘掉的时间更长。
他声音轻缓,从背后徐徐传来,讲故事一般的口吻。付安阳眼眶发热,酸涩得厉害。精神放松下来,药劲儿裹挟困意侵入意识。入睡前还在喃喃自语:“真是个……笨蛋。”
沈闻叙听到了,却笑得很坦然,低声说,“这不是很般配吗。”
笨蛋喜欢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