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历右上角是一张正装照。边缘露出的靛蓝色西装领大概就是校服外套,白衬衫领口微敞。打眼一看“帅”就跟水印似的打在照片上。
是一张好学生的脸。少年不卑不亢直视镜头,发丝柔顺地垂落耳边,浅棕色的瞳仁清澈透亮。轮廓尚且算不上棱角分明,下巴一圈婴儿肥还隐隐未褪,沉静的眼神却很有些早熟模样。
沈闻叙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他见过这张脸更圆更软时的样子,但对这眼神有些陌生。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才隔了几个月,是在暴风成长吗?
沈闻叙缓慢地摩挲照片里的那张脸,指尖停顿在嘴角,向上一挑,眯起了眼。
怎么看起来成长得不太高兴啊。
广播里的指示又响了一遍。他收起简历和发言稿回到班里集合,排好的队伍正在点名,只差他一个人。
严谨在班级名册上打钩,不满道:“下次不要迟到。”
“不会有下次了。”
他抱歉地笑笑,言语温和地认错。听起来十分诚恳,让人也难再生出气来。
集合完毕后整个班一起去礼堂。沈闻叙没能从队列里找到付安阳的人影,叶嘉禾倒是有代为留心:“刚听见班长跟老师报备,说付安阳直接去后台准备演讲稿了。”
他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只对着沈闻叙的角度里,赖以示人的朝气阳光荡然无存。
“可以啊你那小心肝,还是新生代表呢。”
沈闻叙没接茬,观察到周围都是以班级为单位的队列,思虑周全道:“如果我现在离队单独行动,会不会不太符合正常高中生的形象?”
“来前你给自己规划的好孩子形象?会。”叶嘉禾不以为然。“不过高中生本来就什么样的都有,你当叛逆的那种也行啊。真想去也没人拦得住你。”
这话里隐隐带着些撺掇的意味,但沈闻叙并不认同。
既然付安阳都当新生代表了,那他当然也该做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
这样显得比较般配。
叶嘉禾撇嘴嘁了一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碰上不远处另一道视线,倏忽间又露出灿烂的笑容。
视线的主人被他回望的视线盯到脸红,鼓起勇气邀请:“嘉禾待会儿坐一起吧?”
“行啊。”他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那沈——”
“哇你这么贪心的嘛?有我还不够,还想要他?”
“不是啦!因为你们两个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就觉得……难道不坐一起吗?”
“我们啊。”
他看了眼身旁正在走神的人,像是开玩笑的腔调,笑意却未达眼底。
“也没有那么要好哦。”
沈闻叙没兴趣听身边这位撩妹。新生代表发言一般会被排得很靠前,他需要一个能自由活动的空隙,尽快去后台把发言稿交给付安阳。
但按班级落座后他才意识到,学生似乎整个下午都要待这儿,直到开学典礼全部结束。期间甚至还有高年级生站岗执勤抓纪律,早退偷溜都不让的。
原来学校规矩这么多,还以为只要按时上学交作业就行了。
沈闻叙稍加思索,低调地轻咳两声,向班长试探地问:“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刚才怎么不去。”
严谨无奈道,“三分钟之内回来。”
行得通。沈闻叙得寸进尺:“可我还不知道洗手间在哪,找起来可能会费点功夫。”
“那就四分钟!”
“……”
这一句的音量稍微大了些,周围几个座位的同学纷纷看他们。沈闻叙却不急不恼地笑了笑,随和地起身:“遵命,班长。”
他音色本就好听,含笑的咬字尤其温柔无害。夏予添扭头左右看看,身边那些望向严谨的眼神居然都带着点羡慕——好像都自动把“班长”替换成了自己的名字。
代入感极强,四舍五入已经是男朋友了。
“长得好看也太占便宜了吧,连说屎尿屁这种事儿听着都斯文高雅。”
夏予添从后座俯身过来,趴在她椅背上感慨,“是不是感觉能去厕所给他送手纸都很荣幸。”
“滚啊。”第六感正常运转,严谨只觉得这人会是个惹祸精。“他怎么会跟晏晏认识的?”
打招呼时那么熟稔的样子,好像还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也奇怪来着。”夏予添附和,“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关绮绿从另一边冒出脑袋来跟着点头。
他们四个从小一起上学,彼此人生里几乎没有缺席的空档。如果付安阳真的有个这样的熟人,没理由他们全不知情:“会不会是上半年在家休养认识的新朋友啊。”
“有可能。”严谨说,“回头问问他。”
**
被探讨底细的新朋友正试图在四分钟内摸清这栋建筑的结构。
学校礼堂有两层,二楼通过一条玻璃连廊和对面的艺术楼相连,有集体活动时两边的准备室是通用的。付安阳可能在礼堂候场室,也可能在艺术楼化妆间,甚至可能回了操场去找自己掉落的发言稿。
短时间内无法判断,沈闻叙只能靠运气碰。
礼堂里人多眼杂,走两步会被好几个高年级的风纪岗盯着看,他从二楼后门出了礼堂,刚要往连廊那头走,又被路过巡查的师姐叫住:“同学!开学典礼结束之前是不能提前回班的。”
“找卫生间的话礼堂里也有,要不我带你去一楼?”
话声响起时沈闻叙还未回头,视线从对面两层楼上飞快掠过。倏忽间惊鸿一瞥,垂落的余光捕捉到一楼窗边的人影。
比起运气,更能让人想到命中注定之类的好词。
沈闻叙心情愉悦,收回目光转身的瞬间换了副神情,朝着催促的风纪委员苦恼地笑了一下,语气很不好意思,“一楼洗手间人太多了……我有点着急。”
“啊这,那,你快去吧!直走艺术楼洗手间就在楼道旁边。”
师姐看清他的模样懵了一下,兀自脸红起来,哪里还忍心为难。“快点回来哦,典礼马上就开始了。”
“嗯,马上就回来。”
沈闻叙乖巧应声,脚步匆匆地快速通过空中连廊,走到艺术楼那侧时回头看了一眼。
巡查的师姐不疑有异,已经进了礼堂。
他没再装模作样,放松姿态退回几步跨越栏杆,从连廊上纵身一跃,落地三两步走到了化妆间窗外。
比起去楼里一间间找,显然这样更快。
化妆间有挂烫机,付安阳正专心熨平校服外套塞进书包时揉出的褶皱,听见有人敲窗,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
笑不出来,有点吓人是真的。
窗户没锁。沈闻叙象征性引起他的注意,自力更生地推开了窗:“退后点。”
付安阳没太多时间思考是否该把这位可疑的同学关在外面。下一秒,沈闻叙抬起长腿踩在窗框上,大刀阔斧地跳了进来。
落地却很轻,力道控制得又稳又快,一点脚步声都没留下。
付安阳视线落在他的腿上,思路一偏,莫名觉得踢人应该很疼。
“你稿子掉了,刚从操场经过的时候。”
他体贴地略过了翻//墙的事,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翻出叠成小方块的发言稿递出去,“喏,是这个吧?”
递出去的同时才瞥见旁边桌上也有张一样的稿纸,沈闻叙心里略微失落。
原来是有备份的,显得他千里送鹅毛的情意都不那么浪漫了。
刚站墙根儿底下的那个人是他啊。付安阳才反应过来:“……谢谢。”
是特意来送发言稿的吗。
在教室里尬聊的时候没想到,人还挺善良。付安阳收了他费心送来的鹅毛,自我感觉像欠了他人情,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
至少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吧。
付安阳打定主意再尬聊两句,还没来开口,盯流程的师姐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催:“赶紧啊我的新生代表!好家伙你还在这梳妆打扮呢马上要上场了!外套快点穿好!”
付安阳只来得及把外套从挂架上拿在手里,突然被人握住手腕,带着他磕磕绊绊地往外冲:“……喂!”
“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自己能跑啊!!”
“……”
本来不用跑的,礼堂就在旁边,走过去也来得及。可被拉扯着,他莫名其妙地跟着跑起来了。外套搭在臂弯袖子往后呼啦啦地飞,带起迷之热血又中二的氛围,仿佛他们不是赶演讲而是搭末班车去拯救世界。
付安阳完全搞不懂这位一言不合拉着他快乐起飞的同学。
明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这个人都能掺和得乐此不疲,到后台甚至还有心情给他加油打气:“不要紧张。”
付安阳穿上外套整理衣襟,对他额外的一句有些嫌弃:“我又不是小学生。”
其实心里不太确定。
印象里这样的场合他从小就经历过很多次,已经习惯到有些公式般的麻木,按理说是不会紧张的。付安阳默默调匀呼吸,往讲台前走,没两步又被叫住。
“喂,付晏晏。”
付安阳转头看他,望进满眼清澈的笑意。
“加油。”
**
站在演讲台上的心情跟在台下的预期不一样。
付安阳对自己的认知只停留在短暂的半年内,更早的记忆,只有在类似场景重现时才能被激起些片段。
他只记得自己做过多次这样的演讲,但只有真正站上台时,才能想起并体会到确切的心情。
捏住发言稿的指尖微微发潮,记忆里的每一次演讲都由此时鲜明起来。
原来真的会紧张。不是他以为的依靠经验就能解决,即使已经习惯了,即使做得很熟练,也每次都会紧张。
目光所聚之处,付安阳在麦克风后站定,在脑海中将这成百上千注视的眼睛替换成沉默的镜头,停顿了两秒,开口时声调沉稳。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他向台下微微鞠躬。
“我是高一(1)班新生付安阳。很荣幸能站在这里,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盛大的掌声响起,付安阳带着练习好的微笑流畅讲话,瞥发言稿时余光忍不住往台侧飘。
那个急急忙忙来给他送发言稿的人还没走,但正被师姐教训,目测是耍帅到一半要被带回班级座位去了。
不知怎么付安阳有点想笑,但心理活动时演讲也没停,借着看发言稿的停顿及时调整表情继续端庄。
粗心大意忘记把稿子装好,时间也不够再返回操场去找。如果沈闻叙没有出现,他原本打算带上来的发言稿是一张白纸。
纸上的内容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他的记忆力不错,即便没夸张到过目不忘的程度,提前背下一篇发言稿也并非难事。
以往都是这样的。稿子拿在手里起装饰作用比较多,起码比立正站直双手贴裤缝的姿势从容些,顺便让无处安放的视线能有个落点。
完成任务后付安阳没回一班的座位继续观看开学典礼,直接找了老师请假回家。
典礼全部结束还要再上一节课才到放学时间。他家靠近郊区,平时一趟得四十分钟,如果等课上完再回去,赶上晚高峰得花上两小时。
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家人一起吃晚餐,把时间浪费在路上未免可惜。
他从上学开始就是深得信赖的优秀学生,品学兼优从没惹过麻烦,偶尔请个假也无伤大雅。老师没怎么为难,督促两句就让校卫放他离校了。
提前回去他没让家里司机来接,自己打了车,可总觉得少点什么,刚驶出校区又让司机掉头回了学校后门,车停路边回操场墙根那去找。
他掉的不止发言稿,可台词和简历都祭天了。偏僻的墙根这儿没有,再往远处就是监控范围了,估计也不会飘那么远,更有可能是跟发言稿一起被人捡走的。
可是他只收到了发言稿。
正常人在还东西的时候会私自留下一部分吗?
善良的同学突然变得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