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个鲸鲸

因为是深夜,所以没有亮灯,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鲸鲸本以为这里是处理垃圾的地方,直接通向外面,但是真正进来之后,这有些类似于他平时在手机上看到的地道这种东西。

只不过,与地道不同的是,他们的头顶是直接通向外面的,换言之,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黢黑的夜空。但是左右却有着土砖做成的阻拦物,封闭出了一个通道。

鲸鲸睁大了双眼,周围安静极了,他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而前后只能听到他自己和哥哥的呼吸声还有脚步声。借助着脚步声,鲸鲸才觉得有安全感多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好像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很小,细微之处,鲸鲸还听到了“啊”、“啊”口齿不清的声音。

鲸鲸小跑了两步,扯住了陆稚桥微凉的手,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哥哥,有人说话……”

陆稚桥转头看了鲸鲸一眼,黑暗中,他的视觉被遮挡了,但是耳朵、皮肤,这些感官全部都被放大了,他不知道旁边小孩儿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是害怕,还是惊恐?

他只能感受到的是,小孩儿的吞吐之间带点湿润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而他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想到了傅鲸鲸对自己的隐瞒,陆稚桥语气平淡的陈述:“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鲸鲸睁大了双眼:“诶?可是鲸鲸好像听到了有好多人说话的声音呀……”难道是因为鲸鲸不是人类,所以能听到?但是鲸鲸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讲出来。

陆稚桥想,当然会有人说话。因为前方藏着的,可不就是在这个福利院中多余的人么?

想到了这里,陆稚桥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虽然他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但是依据他的判断,对方肯定是一股依赖又害怕的神情。

陆稚桥脸上露一个微笑,眼神冰冷,可是语气却饱含着关切:“鲸鲸是害怕了么?”

生活在骄阳里的花朵,面对这种环境,会不会害怕到想哭,然后哭着要回去?

鲸鲸闻言,摇了摇头,又想到哥哥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主动的牵过陆稚桥的手,带着陆稚桥朝着前面走去,边走边说道:“哥哥你不用怕的,鲸鲸会保护你哟!”说着又察觉到身后的人听了顿住了脚步,鲸鲸也停下,转头身,下一刻,陆稚桥察觉到有个温暖的小团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住了自己,嘴里还安慰自己,“前面不管发生了什么,鲸鲸都不会害怕的,也不会怪哥哥的。”

陆稚桥愣住了,他本是自然垂着的双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难道这小孩儿是觉得自己会内疚,所以反过来安慰自己?

陆稚桥嗤笑了一声,他不会再相信这个欺骗自己的人了,即使装成小孩儿又如何?可是隐藏的,是更深的心计,以及想要获取自己的信任罢了。

鲸鲸小大人似的,想用手摸摸陆稚桥的头,可是他突然间发现哥哥比自己高了,鲸鲸、鲸鲸他就踮起脚来,摸了一把,一本正经的说道:“是鲸鲸自己想要来的,哥哥说了之后,鲸鲸就睡不着,然后在床上一直等着哥哥来的……”

随着鲸鲸的话慢慢的讲出来,陆稚桥的嘴边露出的笑慢慢了收了回去,他的手指僵硬了。陆稚桥动了动喉咙,突然间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今天带你来进行所谓的探秘,如果不是今天呢?”

“咦?”鲸鲸似乎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他皱起了眉毛,然后又想通了似的,天真又真诚的说:“那就一直一直等下去啊!反正哥哥你又不会骗我的!”

陆稚桥闻言,他沉默了。

鲸鲸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他小心翼翼从陆稚桥怀里起身,然后刚准备松开自己牵着陆稚桥的爪子,紧接着,他的小手一下子就被陆稚桥握住了。

随后,他听到了陆稚桥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响起:“不会,不会骗你了。”似是一种承诺,有些郑重。

鲸鲸注意到哥哥抓到自己的手,又听到了陆稚桥的话,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嗯?”陆稚桥出声。

鲸鲸嘻嘻的凑了过去,好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的说:“我发现你长高了,比鲸鲸还高!”他本来想抽出手比个姿势的,结果手被陆稚桥抓住了,挣不开,便作数了。

陆稚桥:“……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

幸好也没报什么希望。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概走了五分钟之后,陆稚桥停下了脚步:“到了。”

鲸鲸闻言看过去,就看到隔着他们十几米之外有一个露出点点亮灯的地方,他听到那里面的声音更多了,很嘈杂,有女孩儿的声音,有男人的声音,全部都混杂在了一起。

鲸鲸的心一下子就纠了起来,他想朝着前面走去,可是却被陆稚桥拉住了。

陆稚桥在一刻,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觉得福利院好么?”

鲸鲸有些疑惑陆稚桥为什么要问第二遍,可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喜欢呀。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都很聪明。唔,他们也很能干,强强也很好的!”

陆稚桥看着鲸鲸天真的语气,然后他松开了手。

他跟在鲸鲸的身后,说了一句:“可是,世界上并没有这么美好的地方。”

鲸鲸边走边说道:“那鲸鲸也想要去看看,因为鲸鲸想试试能不能把所有的地方都变得很美好!”

他走到了门前,门很小,大概一米五左右,而且是木板钉在一起的门,中间的缝隙里露出点点的黄.色灯光。

鲸鲸站在门前,正在犹豫着开不开门,结果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拉开门的是胡强,他裂开的嘴的笑意在看到鲸鲸还有他旁边的陆稚桥时,一下子收敛了,眼神又恢复成了原先的神情,里面带着羡慕还有恨意,胡强身子往前一挡,语气不善的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鲸鲸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迷茫,他不想吃强强来填饱肚子的,为什么强强还对他这么凶?

陆稚桥站了出来,说道:“跟着你来的。”

鲸鲸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什么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啊”、“啊”声,连串着这一起,后面的声音全部响了起来!

胡强神色一变,直接进到了屋子里,鲸鲸和陆稚桥这才跟着进了来。

看到里面的场景,鲸鲸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他吸了吸鼻子,喉咙也酸了起来。

陈列在鲸鲸面前的是一块不到40平米的空间,地面是一层薄土,里面密密麻麻的摆着硬木做成的床板,床板上铺着一层露出了棉絮的被子,而在床板的旁边则放了一个大大的马桶,桶里面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鲸鲸看到床板上挤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明明只够睡10个人的床铺,可是里面却挤满了二十多个人。

他们中,有男孩儿、女孩儿,年龄有比自己大的,还有比自己小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警惕,也有茫然,更有人,还对着自己发出“啊咦!”、“嘻嘻”的声音。

房间里很冷,但是他们身上都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秋衣,还有孩子,直接一下子扑到在了地上,尿味在空气中散发出来,而自己则是双手拍手叫好,因为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胡强从旁边的搪瓷脸盆里拧开了一条破了几个洞的毛巾,给地上的小孩儿擦了擦,然后又将他抱到了床上。

鲸鲸注意到,那个小孩儿和自己一样大。

他突然间眼角有些发红。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感受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原来不是只有好玩,还有各种各样的色彩,黑色的也有。

胡强将放在小桌子上的一桶饭盖上,然后又将碗给收拾好,他朝着床上看了一眼,其他的孩子还在小声叫着,可是有些已经累了,倒在床上睡着了。

鲸鲸看向了胡强,胡强比他大几岁,可是,却好像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可以安排好自己身边的一切。

胡强收拾好了东西,这才抬眼看向鲸鲸:“满意你看到的一切吗?”

鲸鲸摇了摇头,不明所以:“这些也是福利院的孩子,是我们的朋友吗?”

胡强笑了一声:“这个时候还装傻就没意思了。”

鲸鲸眨了眨眼睛,请求道:“我没有装傻,你能给我讲讲吗?”

胡强看向了面前的小孩儿,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迁怒,这是他终究是个孩子,他根本无法忍受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到来,他自己的朋友们却要被迫关到这个地方!

想到了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最左边的两个小孩儿,说道:“那两个,自闭症,5岁。他们都喜欢自己手里的东西,在规定的时间必须做规定好了的事,否则就会生气。”

鲸鲸朝着胡强的手指看过去,看到那两个小孩儿,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留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双眼睛黑溜溜的,只是那眼睛重复的盯着一个地方,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其中的一个小孩儿说道:“睡觉了、睡觉了、睡觉……”越说越急,然后赶紧躺在床上,将被子裹好,手上抱着一个破了一半的娃娃,旁边的小孩儿大叫了起来:“啊!啊!”像是一只愤怒的小鸡。

胡强见状,急忙走了过去。从被子里翻出了另外一个娃娃,递给了刚才躺下去的小孩儿,还柔声安慰道:“西西,下回不能再拿哥哥的东西了!”

西西接过胡强手里的东西,不说一句话,将娃娃塞到自己的被子里,他的哥哥这个时候才安静下来。

胡强安慰好了这对双胞胎兄弟,这才又走了过来,继续指着另外一个说道:“这是刚才尿了的孩子,他年龄,嗯……”他看了一鲸鲸,说道,“比你还小一岁,两岁的时候被扔在了福利院的门口,院长把他带了回来。你看他,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对咱们来说,简单的行为,他根本做不到,他也理解不了别人的意思。别人要是笑话他,给他吃泥巴,他也以为那是糖果,一下子就吃了,满嘴泥!”

鲸鲸朝着胡强的指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儿,小孩儿白白净净的脸庞,很瘦弱,对着鲸鲸一笑,还喊道:“吃!吃!”手里举着一把卫生纸。

胡强接着说:“再看另外两个,智力是好的。但是,一个唇腭裂,一个心脏病……都是被父母遗弃的。”

胡强像是习惯了,对他们的生活了如指掌。他一个个的介绍,直到介绍到最后一个,那是一个单独住在一张床的少女。

花季年纪的少女其实住一张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胡强看到少女的时候,鲸鲸明显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变化,甚至哽咽了一下:“最后一个,20岁,我的姐姐胡珍,玻璃娃娃。”

鲸鲸听到这里有些不解,他看向了陆稚桥。

陆稚桥出声解释道:“脆骨病,一般寿命有限,骨头容易折脆。对于平常人而言,可能是扭伤,但对于他们而言,可能会导致死亡。”

鲸鲸看向了那个靠坐在墙上的女孩儿,她的头发很短,像是男孩子似的平头,可是她的神情很恬静,手上还放着一本书,注意到鲸鲸看向自己的视线,她抬起了头,朝着鲸鲸笑了笑,复又低下了头。

胡强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问道:“现在你看完了吧?”

鲸鲸看了一圈这里的“朋友们”,他又看了一眼陆稚桥,随后认真对胡强说道:“我想帮助你们的。”

听到这话,胡强好像听到了一个什么可笑的事,胡珍闻言,也抬起了头,看向了鲸鲸。

“你看看,本来他们这些人可以不用生活在这个小角落里,你们住的地方,是我们的!”胡强仿佛要把气撒在鲸鲸身上,“但正是因为你们来了,我们为了营造一个适合你们的福利院氛围,他们呢,他们不得不躲在这个地方。你知道他们每天吃什么吗?”

胡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每天,我只能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来到这里看看他们。早上呢,早上要在你们都还睡着没起的时候,去拿好饭给他们,这些都要避开你们,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发现,可是……我们就活该过这样的生活吗?”胡强有些忍不住了,语气里夹杂着对鲸鲸的愤怒,还有对他们所有的嫉妒,他蹲了下来,半大的孩子一下子就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们、我们也是孩子……”

鲸鲸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

面前的胡强对他是满满的不信任。

真相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只能语无伦次的说:“我、我会帮助你们的……”似是寻求安慰般,他看向陆稚桥,问道,“哥哥,对不对?”

陆稚桥看了这些场面一眼,没有回答。

鲸鲸努力的忍住自己的情绪,看向了所有人一眼,只是重复道:“我一定可以的。鲸鲸一定可以的……”

陆稚桥看着鲸鲸。

小孩子呀,总是对人生和世界充满幻想。总是想着,以后长大了我要做什么,我要成为一个老师,我要成为一个医生……总是以为世界上各种纷彩多姿,有冰淇淋、有摩天轮……可是当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多,就越是对自己无能为力感到悲哀。

陆稚桥想着上辈子的自己。

上辈子的自己,也是透过了胡强发现了这件事。

原来所谓的“真实福利院”取景,也并不那么真实,所有的真实都是被塑造好的。

孩子都是可爱的,福利院的人也都是友好而又慈祥的,凡是呈现的,都是观众想看到的。

可是背后呢?

那些要让观众在电影院里体会到快乐的电影,自然会选择掩盖这一基于事实的悲伤论调。

他们被掩盖起来。

在每个人都抱着爆米花看电影的时候,在每个观众都真情实感为福利院的亲情点赞的时候,没人发现掩盖在这虚假的背后是一件狭小的房间,是几十个不符合所谓的“审美”的孩子。

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做的呢?

啊,他想起来了。

他也是义愤填膺,想帮助这些人,然后所有的行为都变成徒劳。

此后这件事成为他的心病。

在他终于将自己积攒的钱捐赠了之后,胡强却告诉自己,他的姐姐死了。

“为什么?”当时二十岁的他不理解,问那个时候的胡强。

“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太苦了,什么都不能做。”23岁的胡强已经是个成年人,可是还是哭红了眼睛,“就连被人欺负,也反抗不了。”

那是陆稚桥从来不知道的一面。

他不知道,因为生病胡珍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比如在父母死了之后,18岁的她被男人欺负时,她无法反抗;再比如,她看到,她被欺负时,她亲爱的弟弟却从门外逃跑了……

那个时候的陆稚桥觉得,一切都太迟了。他独立得太迟了。

而现在还是只有7岁的陆稚桥,却突然间觉得,重来一次,他依旧无法掌握世界上的不幸。

因为他就是不幸中的一员。

世界上有多少个胡珍呢?

陆稚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