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月下飞仙舞

“董卿婉她欺人太甚。”

皇后一路抓着苏嬷嬷的胳膊,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挤出来的一样,脖颈都见了青筋,

“不仅在陛下面前辱我陈家,还敢觊觎本宫的后位,她卑贱之躯能侍奉天颜已经是格外开恩,没想到还不知足,简直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苏嬷嬷手腕已经紫了,她生怕以皇后的性子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慌不迭的把人劝回了宫。

“娘娘不该忧心,婉妃没规没距,可陛下心里有数着呢。再者说,单贵妃那样善妒的人都没防住她爬了龙床,咱们对付她还需从长计议。”

景鸾宫十日有八日都是气压低沉的,简宿涵一进来便有宫女引进,连通报都不用,她怀中亲自抱着两幅卷轴,嘱咐知夏站在门外,自己独自进了内殿,一路畅通无阻。

“嫔妾唐突,近日新得了两幅好画,想借娘娘慧眼一同鉴赏。”

皇后便立在平日临帖的窗边,窗棱微开正对着大门口,想必简宿涵一进门就被她瞧见了,难怪那么巧有宫女早早候着。

“想清楚了?”

皇后屏退众人,将锁扣一挑,花窗应声而关。

简宿涵略微颔首,

“嫔妾家世不显,父亲又受了牵连,在宫中无依无靠,皇后娘娘心善,还请照拂一二。”

语罢屈膝行礼,双手献画。

皇后见状微微皱眉,将两幅画平摊在书桌上,待摊开画卷瞧见内容,眼中一抹精光闪过。她极其缓慢的将衣袖从上抚至下,面上似解非解的问道,

“何意?”

求人办事,自然要有态度,简宿涵利落的双膝跪地,

“十日后的拜月节,还请娘娘助嫔妾一臂之力,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皇后微微挑眉,带了几分凌厉,

“哦?你有什么值得本宫帮的么?”

简宿涵闻言微微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娘娘不想赌一把么?输了也不过白费些许劲,可若是赢了……”

她接下来的声音渐渐消弭于耳畔。

二人的谈话一直持续了很久,连苏嬷嬷都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简宿涵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没了那两幅画卷。

倚竹轩地方不大,有什么动静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白日里刘才人还会时不时过来冷嘲热讽一番,因而可用的时间少之又少。

夜晚烛火惺忪,内室摆着一张绢制的屏风,在微黄朦胧的蜡烛照耀下,可见一女子背影,举手投足身形曼妙难言,那一截腰肢细若摆柳,却又韧若灵蛇,款款轻旋间,下摆的纱裙层层绽开,恍若一朵怒放中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裙摆静了下来,女子双臂轻抬,一手自上,一手自身侧缓缓舒展开,纤细的手翘成了兰花状,像是一枝桃花缓缓舒展蔓延开,道不尽的艳色。

虽隔着一道屏风难窥佳人容貌,但愈是如此,便愈给人以无限遐想,如同天上明月,举目可见,却高不可攀,难以捉摸。

原身不精舞艺,许多高难度动作都施展不开,幸而天生腰肢柔软,不至于太难。简宿涵保持那个动作许久,对着镜子一点点的调整着姿势,直至完美无缺看不出什么错误,这才缓口气歇息下来。

拜月节相当于后世的中秋,自然是要好好操办,因为皇后不精此道,往年这种事都是单贵妃与和妃共同协理,今年却是一反常态,皇后主动请邀揽下了此事。

“此事本就该由中宫操办的,臣妾躲懒也躲了许久,不好意思再继续厚颜劳烦单贵妃,干脆今年的拜月节便交由臣妾处理吧。”

皇后难得软了脾气,好言好语的说话,单贵妃却是冷哼一声,觉得她没安什么好心,

“倒是难得,皇后娘娘终于想起这档子事儿了。”

操办拜月节单贵妃并不稀罕,她也不擅处理琐碎杂事,往往都是扔给和妃那个软包子去做,当下不轻不重的刺了皇后几句也就没有再说话,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单贵妃无所谓,皇上就更无所谓了,左右拜月节就是摆宴吃月饼,这么些年大同小异,交给谁都是一样。

“那此事便交由皇后置办,和妃从旁协助。”

这几天恰逢多事之秋,前朝政务繁杂,皇上少进后宫,只略在景鸾宫坐坐便走了。按照老祖宗的惯例,每月初一十五以及大节皇帝是必须留宿皇后宫内的,但现如今这条规矩无异于摆设。

和妃宠爱平平,性格和软谁也不得罪,能攀至妃位也是靠着潜邸的老人资历,她见皇后与单贵妃谁也不说话,有心缓和气氛,

“哎呀,说来拜月节都要向神女娘娘许愿的,陛下设宴一惯是在湖心的偏月台,臣妾记得是有一条宫道直通那儿的,不如咱们在两边挂上灯笼,上写字谜,酒宴过后以做解闷,让女令官指引,一步一解,岂不有趣?”

单贵妃见不得她谁也不得罪的模样,心中暗骂她墙头草没根骨,捻了果盘中的紫葡萄自顾自吃着,并不搭腔,还是皇后颔首应允了,

“也好,就依你说的办。”

偏月台设于珑翠湖中央,每逢月圆之时这里能看到最好的景致,因而拜月节多在此处设宴。且因着下有水汽,地势特殊,此湖常年雾气升腾,再加上偏月台檐角挂了挡风的花影纱,以玉片穿成珠帘饰在两边,每逢夜风袭过,飞纱绕绕,环佩做响,恍在仙境。

拜月节这日,珑翠湖边早早停好了接送嫔妃的画舫,水面上空牵了绳,挂着无数红灯笼,远远望去似星火点点,美不胜收;宫人在回廊角落摆上瑞兽香炉,燃的是一两菡胥一两金的白蕊菡胥温柔香,据传此香甜而不腻,嗅之身软,恍在温柔乡,有飘飘欲仙之感。

单贵妃今日也是身着华服而来,一身品红绣金石榴如意纹的襦裙,气势压人,发间的宝石钗皆不是凡品,哪怕在黑夜中也是熠熠生辉,满身珠光翠色,这身打扮换做旁人便是俗气,可她竟是很好的压住了,只让人觉得端艳无双。

打眼瞧了瞧湖心景色,单贵妃冷笑一声:“咱们皇后娘娘这是转性了,往日最是勤俭质朴,怎的今日这么铺张。”

她不喜坐船,走的是和妃布置的那条宫道,只见黑夜沉沉,一朵朵莲花暗纹闪着淡绿的光芒,直直通向偏月台,形成了一条别致的莲花路,单贵妃垂眼看了看,原来和妃命人用萤石在地上铺成了一瓣瓣的莲花形暗纹,白日里照足了日光,到了晚上便发出绿光,实在心巧。

“和妃倒是好心思,往年同本宫一起不见这么机灵,与皇后一起协理好法子却是一个一个的往外蹦,可见也是个内里藏奸的。”

单贵妃一向到的晚,旁的妃子没她那么大胆量,早早便入席等候了,众人见她一脸阴沉的走来,皆是噤若寒蝉。

阖宫夜宴,皇帝定然是与皇后一起出席,单贵妃的位置在皇后下首,依次便是婉妃,两个冤家死对头凑一起,怎一个微妙了得。

婉妃手中捻着一粒葡萄,正吃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果然是没规矩的东西,陛下未到,尚未开宴,你这便吃上了。”

单贵妃话音刚落,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大殿一时静得针尖落地可闻,就在大家以为这二人会撕扯起来的时候,婉妃却只是顿了顿,然后慢吞吞的将手中葡萄放了回去。

单贵妃无端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将胸腔内的郁气压下。没过多久,只听殿外一声长长的唱喏声响起,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妃闻言纷纷起身见礼,单贵妃与婉妃慢了半拍,但也行足了规矩,皇上一身玄色金龙袍服,偕同皇后走向上座,不同于那日的轻浮嬉笑,他面上威严,真正帝王做派,

“平身,都入座吧。”

“谢皇上、皇后娘娘。”

宴席已开,歌舞入场,皇上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目光穿过台下飞舞的水袖,在一个空座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看向别处。

皇后似有所感,跟着看去,却发现那边坐着云婉仪,舌尖不由得微微发苦,这种无言的感觉一直跟着蔓上了心尖。

席间酒过三巡,乌云散去,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偏月台的水面也多了一道明黄色的月影,单贵妃起身敬酒,巧笑嫣然,

“今日是拜月节,天下团圆的日子,臣妾在此祝陛下万寿无疆,也祝我大容朝海晏河清,国势强盛。”

皇上抬手,与她遥遥相敬,单贵妃见状继续道,

“臣妾的母家前日得了一样奇宝,一人独赏倒也可惜,请皇上恩准臣妾借花献佛,拿来与大家一同欣赏。”

皇上倚在座上,一膝微曲,左手懒懒的搭在上面,一白玉酒盏在指尖飞速的把玩着,

“既是你母家献上,想必也不是凡品,难得你拥奇宝不独赏,恰逢今日佳节,便拿出来一同开开眼界吧。”

“谢陛下。”

单贵妃喜不自胜,下巴轻抬,轻蔑的扫了身旁的婉妃一眼,她轻轻击掌,偏月台外很快出现两名太监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盒子走了进来。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齐聚在一起,左右交谈纷纷猜测着里面是什么,单贵妃施施然的落座,

“开吧。”

那太监得了允许,将盒子四周的拉鞘松开,缓缓放地,只一刹那红光大胜,刺得人眼花目眩,再定睛一看,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木盒中所放之物是一株一人多高的珊瑚树,颜色鲜红似血,色泽莹润,浑然天成,怕是单家从东海所寻得,这些年进贡的珊瑚品质一年不如一年,这株无论是放在以前还是现在,都能堪称是无上珍品。

偏月台内因为这株珊瑚似乎都亮堂了几分,皇上微微直起身子看了眼,又坐了回去,赞许道:“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奇宝,色泽似血,高有七尺,非百年不得形成。”

他说完不等单贵妃回答,又话锋一转,

“只是此物乃大红,正宫才可用,日后还是妥帖收藏,不可逾矩。”

单贵妃闻言脸色微僵,半晌没说出话来,皇后却是心情甚好,半真半假的劝慰道,

“想必单妹妹也是无心,皇上念在她拿出来与大家同乐的一片好意,也莫再苛责了吧,日后不要显于人前就是。”

皇上面无表情的觑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婉妃见状暗自嗤笑,皇上这是在替皇后挽回面子,换了旁人不吭声便是,皇后非要巴巴的跳出来当好人,岂不知只会让皇上觉得吃力不讨好。

单贵妃平头白脸被刺了一顿,怎么着也要挽回些面子,那红珊瑚不能显于人前,留着有什么用,只是她不想便宜了皇后,便道,

“此物珍贵,常人配不上,臣妾斗胆将此物献于陛下。”

皇上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她的脸,沉吟一番便也收下了,

“朕记得前些日子山东巡抚进贡上来一座翡翠玉树,也是难得的奇珍,摆在你的临福宫很是相宜。”

单贵妃微松一口气,顶着诸妃羡慕的眼神行礼谢恩,席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单贵妃的礼如此厚,想必皇后娘娘的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这一句投石入水,泛起涟漪无数,皇后颔首一笑,转头对着皇帝道,

“臣妾没有单贵妃那样的本事,红珊瑚树珍贵,满天下也找不来第二棵,前些日子臣妾新得了一幅美人图,倘若陛下不嫌弃,可观之。”

皇上因着刚才的事对她平平淡淡,闻言略抬了抬手,

“莫不是张道千的八美人图,此画失传已久,也难得你寻来。”

说完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只是朕不信他画中死物比得上朕这阖宫众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