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036章

裴云瑾赈灾有功,邧帝为他赏功赐宴,以示朝廷对镇南王府的看重,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陪同。

宴会的座位安排得巧妙,邧帝坐上首,左侧是林萱,右侧是裴云瑾。

案几与案几之?间距离很远,裴云瑾和林萱中间隔着邧帝,说话也不方便。

宴厅正中间摆着个圆形高台,有曼妙舞姬在施展她们柔软的身姿。

邧帝清修寡欲,宫中赐宴不常有,乐曲伶人为得赏赐,拼尽了浑身解去表演。舞乐更替,惊喜频频,文武百官极其家眷皆看得入神。

裴云瑾隔着人群看林萱,见她拿起点心又放下,皱了皱眉,显然对今天的吃食都很不满意。

她嘴馋,口味刁钻,寻常的东西入不得她口。

裴云瑾叮嘱安瑞回晴云阁,去端一碟花生核桃酥来给她吃,她从前喝药没胃口时,总能吃得进几块花生酥。他记得牢牢的,林萱最爱吃那个。

后来,林萱跟他置气,竟然气得连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再吃。

安瑞很?快把花生核桃酥带回来,放到了林萱的身旁。

林萱看舞蹈正入神,突然见到案几上多了一盘花生核桃酥,疑惑地看向安瑞。

安瑞笑道:“世子见您什么都不吃,特意给您准备了花生核桃酥。”

林萱对裴云瑾笑了笑,随意从腕上摘了个镯子,赐给安瑞:“帮我多谢世子。”

安瑞重新站回裴云瑾身后,将林萱的谢意转达。

裴云瑾更衣回来时,路过林萱身旁,轻声道:“贵主若想谢我,不知可否为我弹奏一曲《广陵散》?”

林萱讶然,裴云瑾怎么知道她会弹《广陵散》?那是她上辈子在裴云瑾的后宅里为了打发时间才学的曲子,她弹过很?多次,却从来没给裴云瑾弹过。

邧帝见他们头挨着头,似是亲密无间,不禁皱眉。

待裴云瑾走开?,他对林萱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问:“他怎么突然给你送点心?”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林萱一笑置之,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台上的剑舞。

她心里却在嘀咕,裴云瑾究竟在抽什么风,竟然当众给她递点心,还让她弹广陵散,他有什么目的?

他是想故意看她出丑吗?肯定的,他就是看不惯她游刃有余的淡定模样,非要她慌不择乱,非要她去求他,他才高兴。

林萱眼神落在舞台上,心?里却将裴云瑾恨得要死。

邧帝也在思考裴云瑾的目的,他见林萱一直专心?看舞蹈,桌上那盘点心她也没动过,便知她对裴云瑾的态度。可裴云瑾是什么态度,他却不知。

裴云瑾对林萱究竟是什么想法?

是单纯的少年慕艾或是抱着其他目的。

若只是年轻男女的两情相悦,倒也还好,反正他裴云瑾也不是裴奕秋的亲生儿子。若裴云瑾肯为了萱儿舍得镇南王府世子的之?位,他将来必定不会让他吃亏。

若是另有目的——

天杀的裴奕秋已经将他最重要的人骗了去,使得她伤心?伤身最后郁郁而终。如今,裴奕秋的儿子又要来骗他的心?肝,实在可恶!

裴云瑾耳力异于常人,邧帝和林萱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

感受到了邧帝落在自己身上的恨意,这才心?下了然,难怪她吓得连最爱的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吃。

她那样爱自由爱热闹的性子,把自己拘束成如今这样,裴云瑾想想便觉胸口闷得慌。

若非她自己不愿意,裴云瑾真想立刻将她带出皇宫。

裴云瑾喝了一口酒,苦酒入喉,更添几许心烦,他心?不在焉的抬眸,欣赏特意为他庆贺的舞乐,舌尖却泛着微苦。

等宴席散了后,再?令人送一盘子花生核桃酥去她宫里吧,还有上次在别院里答应送她的那个厨子,也一并送去。

宴席结束,邧帝在凌霄殿单独召见裴云瑾。

“这次河南道赈灾,你说服富户开仓放粮,又不折损百姓性命,可见谋略。你年纪轻轻,实在难得,朕非常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笑道:“你觉得萱儿怎么样?”

裴云瑾恭敬回答:“贵主艳压海棠,貌若桃李,臣唯恐唐突,不敢多看。”

“如果我把萱儿嫁给你,你愿意吗?”邧帝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一口,又道:“可萱儿是朕的心?头肉,朕不愿她远嫁。”

裴云瑾眼皮微掀,邧帝竟想用林萱来逼他做选择?

简直可笑。

无能的黄毛小子才做选择,忠义和林萱,他都要!

道理虽如此,话还是要讲得漂亮,裴云瑾微微俯身,道:“林萱虽貌若桃李,却来历不明,身份尴尬,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实乃良配,恐无法承担镇南王府世子妃之?位。常言道娶妻娶贤,臣之妻应雍容大度,外能交友结朋,内可安庶子妾婢,替臣分担,与臣共度风雨。然贵主乃温室里骄养的花儿,连陛下都不敢让她受丝毫委屈,若入臣的府中,恐难适应生?存。还望陛下三?思!”

“庶子妾婢,还共度风雨?”邧帝气得想摔杯子,但他最近不被丹药影响,情绪稳定,头脑也还算清醒,忍住了脾气。

裴云瑾道:“臣驽钝,愧对陛下厚爱。”

“好吧,这件事已经过去,以后我们谁都不再?提。”他挥挥手,让裴云瑾退下。

待裴云瑾一走,丹房门打开?,长长的粉色裙摆在暗红色地砖上滑过。

她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裴云瑾的衣摆消失在转角处。

裴云瑾身高颀长,双腿笔直,肩宽背窄,容貌俊秀,光是看着都能让人赏心?悦目。从前他缠着林萱的时候,林萱只觉得他不够尊重自己,觉得他心?思不正,特别反感。

她明白,今日裴云瑾对狗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这些话里,有没有几分是他的真是想法呢?

林萱不确定他的想法,但她很确定,京城里必定有许多大家闺秀,等着给裴云瑾当正室,盼着为他交结友朋,安庶子妻妾,掌管中馈。

她驻足片刻,瞥见邧帝正凝视自己,脸上自然而然的挂上了乖巧地笑。

邧帝喝了口茶,笑道:“朕很?欣赏他,愿意给他个机会为朝廷效力,可惜他不识抬举。你也别难过,京城里的好男儿多的是,朕一定给你挑个最合心?意的。”

林萱颇为羞涩地低下头,嗫嚅道:“我不想嫁人。”

“你是觉得他们都比不上裴云瑾吗?”

邧帝从案几旁的取出几卷画像,摊开?来看,皱眉道:“跟裴云瑾比起来,是显得稚嫩了些,我看着也不算顺眼。你要真喜欢裴云瑾,我让人去把他绑起,锁在你的青玉宫里,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们日久生?情,他不愿意也不行。”

“陛下在说什么呢。”林萱红了脸,十个手指头交握在一起,扭成了麻花似的,“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裴云瑾,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邧帝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郁闷了整晚的心?情这才好些,“没有就没有,都是朕一厢情愿,乱点鸳鸯谱,你别害羞......不过,你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女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来来来,这么多青年才俊里,你随意挑选一个。”

林萱敛敛心?神,走到邧帝身边,从画像里挑选了一张出来:“就这个吧。”

邧帝见她眼神里透着欣赏,哈哈一笑,拿起画像道:“这是姚相之孙姚允正,其父是工部尚书李远山,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他也对你印象很?好。”

林萱歪着头,回忆着在汾阳郡主别院里跟姚允正相处的细节,他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却处处透着疏离感。

虽然隔珠帘,他的目光却从未往她这里停留。

林萱很能理解,他那样的世家公子心?比天高,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任何瑕疵。他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呢?估计是姚相迫于皇权威压,才会言不由衷说出这些话。

邧帝处理朝政大事总要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对于林萱的婚姻大事却是当机立断,处理果决。

三?日后,邧帝安排林萱和姚允正在无极殿和翰林院中间的兰芷阁见面。

兰芷阁算是外宫的小御花园,这里是翰林院和六部衙门六品以下官员的休憩之所,中午用过膳可以来此间走走消消食,也不会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邧帝安排林萱来这里见姚允正,是为了给他脸面,以示尊重。他这样清贵家的公子,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时至三月末,快到四月初,莺飞草长,宫里新进了一批早熟的枇杷,案几上的枇杷像黄橙橙的小小灯笼似的。

正是即将入夏时的午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互相问候过,便相对无言。

静坐也是无趣,就这么走了更是无礼,林萱起身,她刚才看到前方的凉亭里有张伏羲琴。

林萱坐下来弹了一曲《广陵散》,在邧帝和裴云瑾那样的人面前,她可以巧言令色,可以装痴弄傻。

但是姚允正不同,他生?于世代钟鼎之家,长于炊金馔玉之?境,身上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

人见到不同于自己的人,总会有所敬畏。尤其林萱和姚允正年纪不相上下,存着暗暗较劲的心?思,即使她明白自己的出身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姚允正,却还是想在其他方面略胜一筹。

所以她才故意在姚允正面前弹《广陵散》。

午后的风吹来也带着烫,姚允正穿着一丝不苟,白皙如玉的面庞冒着绯红,额角蒙上一层薄薄的汗。当林萱的《广陵散》适时响起,给暖风添来丝丝凉爽。

姚允正听得痴了,竟忘记了炎热。

《广陵散》是嵇康留在人间的瑰宝,是神仙落在人间的遗珠,曲如仙乐,却也极为考究弹奏技巧。

琴曲开篇是对已故之?人的缅怀思念,进入正题后以琴音诉说场面恢宏的战争描写,紧接着是聂政与韩王惊心?动魄的对峙,最后歌颂聂政的胜利。情绪层层递进,步步渲染,一个音调弹错,整首曲子便失了风骨。

“时人常以《广陵散》论风骨,彰显格调,但几乎都错漏尽出,左支右拙,反倒玷污了风骨一词。”

林萱太过投入,没留心?姚允正什么时候到了身侧,只见他微微俯身,在琴弦上拨弄了几声,又接着道:“贵主的技法已至臻境,可惜小小年纪却心事太重,琴到尾声时,竟无法畅怀。”

她在古琴上的造诣,是来自于前世。那时她在裴云瑾外置的宅子里养病,有大把的无聊时间,正巧府里有个落魄琴师看中了她心软,数次来跟她讨酒喝,琴师离府前的三?个月,教会她弹《广陵散》。

那位琴师说:“琴为心?声,可诉不能言之?心?事。”他认定林萱有不可诉说的心?事,才一定要教会她弹琴。

她十岁那年从笼子里醒来后,开?始重学琴艺,偶尔也会弹《广陵散》。虽不如姚允正说的那样技法已至臻境,弹错却是很难。

她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也有三?十岁,今日被他一个十五岁的臭小子教训,林萱心里很?不服气。

“性情爽直之辈开?怀大笑是畅怀,难道从容自若者拈花淡笑就算不得畅怀吗?”林萱站起来,面色清冷,言辞犀利:“吾乃修道之?人,从的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之?道。我就喜欢聂政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又何必说我是错的?”

她微微动怒,白皙的肤色染上绯红,眼神里透着清澈。

姚允正恼自己带偏见看人,实在有失风骨,听完她这番阔论,更是叹息林萱如此灵通剔透的仁,竟被身世所误。

林萱触到他怜悯的眼神,似是被蛰了一下,脑子里有根弦在动,微微发麻。

她想起那天在汾阳郡主别院,听了一耳朵裴云瑾的可怜身世后,也是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他,裴云瑾当时就被气疯了。

谁都一样,不想当被怜悯的那个。

姚允正附身行拱手礼:“多谢贵主赐教,吾豁然开朗。”

她昂首看向姚允正,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开?始装腔作势起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姚允正微微愣怔,猜到她要说什么,顿住。

果然,林萱甜甜的对他笑:“幸得陛下垂青,我竟能结识姚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姚公子若是对我无意,还请早日与陛下严明,令祖居内阁之?首,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实话实说,陛下不会怪你的,如你若不肯拒绝,任由事态继续,只怕将来世间再多一对怨偶。”

“倘若贵主对我一见倾心,我亦对贵主有情有义,又怎会是怨偶呢?”

他要做什么!

这回轮到林萱傻眼。

姚允正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藏住眼底笑意,正色道:“贵主其实不喜欢我吧!”

“其实你挺好的!”林萱枉作了小人,被当场揭穿,说话便有些气短:“就我这样的身世,怕是委屈了你。”

“是否委屈,应当由我自己说了算。”姚允正坚定道。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绣履上的珍珠,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哪里还有刚才仪态端庄的模样?林萱忽然抬头,见姚允正一直盯着他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把手背在身后,绷起一张不可侵犯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

姚允正又笑笑,把桌上的伏羲琴抱起来,后退了几步道:“三?年前我曾伴驾于凌霄殿议政厅,因年幼不定性,不大能坐得住,加之?对议政内容也是似懂非懂,正在瞌睡连连时听得丹房内传来一曲《广陵散》,忽觉精神一振,心?中也一直好奇,谁是那位奏曲人。”

林萱好奇:“三?年前,你也才十二岁,就已经进了翰林院吗?”

姚允正却不答,继续道:“那日在汾阳郡主别院,我着实有些生?气,气自己竟然只是四人中的一个。因灰心丧气,我对贵主说话也是情不由衷的冷淡了些许。昨日得知自己能入贵主青眼,我心?中欣喜,于是沐浴焚香,擦拭琴身,调弦试音,静待今日之佳曲。今日多谢贵主赐曲,如闻仙乐,让我暂缓丝竹之苦!”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道:“贵主若有难言之?隐,也可由我去向祖父说明情形。”

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开。

姚允正会喜欢她?

林萱只觉得困惑,又想起来吕思净交代过,最近李远山可能要对付她。

难道这就是李远山对付她的方法吗?送个儿子给她,将她娶回家里去当小媳妇磋磨?林萱觉得李远山也没这么蠢。

想了很?久没想明白,林萱才捏了两颗枇杷,走出兰芷阁,去了御花园垂钓。

她手指纤细修长,剥枇杷时姿态柔美,水灵的枇杷送入软嫩檀口,在一旁观看的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她吃完枇杷,将果核抛入湖中,引得水里的鱼儿竞相争夺。

须臾,一张绣着鸳鸯藤地帕子递到她面前。

林萱笑眼弯弯的看他:“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暗中窥探我。”

她接过帕子,不留神碰到他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烫。

她没心?没肺惯了,还能笑得出来,裴云瑾却气得脑仁疼,他眼底深藏着阴霾,语气平静:“曲有误,周郎顾。我先庆贺贵主得遇知己,再?恭喜贵主觅得有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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