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秋阑回到外宫时已经很晚,厨娘早已休息,他从厨房里摸了个干硬的馒头,就着冷飕飕的水吃完便昏昏沉沉地回屋。

浑身不舒服,回到自己的床铺和衣而睡,夜风寒凉,他缩在被窝里,一直发抖,意识恍惚,似乎回到了很远的过去。

九岁那年,在人族的自由之地,他那时还是个任性性子,遇到十九岁的易归雪,对他来说是遇到了新奇的事情,对易归雪来说大约是灾难。

自由之地的风是很暖软的,万物生长,易归雪坐在凉亭里看书,一只手支着头,姿势随性,侧颜都是精致的,像一副画,冷冰冰的,还带着点少年气的稚嫩。

秋阑手里拿着芙蓉酥,边啃边直勾勾地看着易归雪,口水沾到手上,易归雪假装他不存在,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秋阑便不甘心地举着满是口水的手,举到易归雪面前:“你吃吗?哥哥。”

易归雪呼吸一滞,眉心拧起一个结,就差把嫌恶写到脸上,猛地站起身离开了。

九岁的秋阑还傻傻坐在原地,伤心地看着易归雪的背影,眼角红红的。

若因此能被吓退也就罢了,第二日易归雪早起练剑,在春风柳絮里,手握银剑,一招一式,翩若惊鸿,院子里的鸟都被他惊飞了。

秋阑又锲而不舍地出现在小院里,这次啃油包子,香喷喷的味道不讲理地窜到易归雪鼻尖,他出了些汗,忍不住瞪了秋阑一眼,收了剑。

这一眼对秋阑却像是得了鼓励似的,巴巴凑上去:“哥哥,你剑法好厉害哦,能不能教教我?”

从早缠到晚,成效是易归雪每次见他时都会下意识皱眉。

九岁的秋阑把这当特殊对待,毕竟易归雪见别人时都没有表情。

二十一岁那年,秋阑不远万里独自去雪族寻找易归雪,受伤的易归雪坐在雪堆里,面色苍白若纸,再不似当年少年稚气的眉眼,冷冷挑起眼角看着秋阑:“你来做什么?”

秋阑担心地想上前帮他包扎伤口,却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滚。”

冷峻的眉眼像一匹傲慢的孤狼,独自舔舐伤口,拒绝外人接近领地。

那时的秋阑是个上境修士,身强体壮,强行背起易归雪走进漫无边际的雪族禁地,笨拙地安慰:“哥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等你伤好了我就离开。”

易归雪明明痛的喘气都困难,还要自顾自地放狠话:“别以为这样你就能得到什么,我不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秋阑迷茫地摇头,他并不图什么,无论是为回报幼时的救命之恩,亦或易归雪只是个陌生人,他也会尽力相救。

可他好心做了坏事,莫名其妙和易归雪滚到了一起。

这倒好,报恩是别想了,反结了仇。

那次醒来,秋阑心虚得要命,看易归雪身体已经恢复大好,便落荒而逃,连手腕的玉佩也忘记卸下。

秋阑想,易归雪大约恨死了自己,以为秋阑图谋他的美色,图他身体,恬不知耻地达到目的。

真冤枉啊,易归雪长得再惊为天人,那也是个男人,秋阑崇拜他,尊重他,全是对一个年少有为的长辈的孺慕之情,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想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在开脱。

幼时的回忆中,关于易归雪的记忆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秋阑不想辜负,只想保留最鲜亮原本的色彩,他不会出现在易归雪面前,互不相认,是这段记忆最好的结局。

梦境如一面破碎的镜子,变成黑白的颜色,默不作声地演绎,秋阑呼吸不畅,脸烧得通红。

*

飞雪宫,乾元殿。

五日一次的议会,臣子们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地,白色的衣摆在地面铺成一片雪白。

众臣对王子殿下的教育事宜一直很头痛,王子毕竟是未来的雪族之王,他们不好发言,但王上也忒不上心,王子已经八岁了,还没受过正经教育,这在雪族漫漫历史中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如今王上总算下令,命林词将军暂且教养殿下,可算让大臣们松了口气。

受命的林词将军却顿了顿,跪趴到殿中央位置:“臣斗胆,殿下乃万金之躯,为何要让一个人族做殿下侍读,出入内宫?”

不愧是林词将军,虽然众臣也对这件事情很好奇,但敢如此直接问出来的只有他了。

易归雪坐在高高的神台上,距离太远,足够让臣子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精致的眉眼间是难以掩饰,无法抑制的躁动。

这是不该属于雪神的感情,自从那个人族出现后,如干燥平原燎起的火星吹开一片大火,情难自禁,心神被牵动。

所以在儿子说要让那人族做他的侍读时,连思索都没有,就鬼使神差地答应。

毕竟……他们真的太像了,像到让易归雪失去往日的冷静自持,运筹帷幄。

雪王一直没有说话,让大殿的气氛沉寂,无形的威压陡然在大殿里铺开,臣子们大气都不敢喘,趴在地上的手心出了一层虚汗,盯着地板不敢乱看。

林词也是同样的姿势,不过他的脸色很难看,苍白的手掌握起来,太过用力,血管都凸出来,目光中夹杂着不甘,怨愤,以及嫉妒。

*

侍卫长倒是很遵守承诺,应该已经给兔牙打过招呼。

秋阑生病了,病的很重,高热让他神志不清,耳朵嗡鸣,甚至分不清过去与现实,虚幻与真实。

他在床上躺了几日,没有人找他,兔牙也没来找他的麻烦,只有好心的厨娘每日过来给他送饭,否则他死在这怕是都没人知道。

秋阑清醒时就盯着窗棂发呆,几日功夫像是将前尘往事全过了一遍,一时产生些迷惘情绪。

胡思乱想间,窗棂突然发出一阵轻响。

秋阑屏住呼吸,有人在外面推窗户。

他慢慢坐起身,看着窗户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同时露出推窗的小手,又细又白,柔柔软软的。

一个披散着银发的小脑壳探头探脑地看进来,正对上秋阑的视线。

秋阑瞪大眼睛:“殿下……”

他还没说什么,易铮目光一凛,一把将窗户完全推开,气势汹汹地爬进来,像个小豹子似的冲到秋阑床边,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你这几天都去哪了?为什么没去那个院子?”

秋阑闻言一愣,难道易铮每天都去相遇的和盛殿找自己?

为什么?

他咳嗽了一阵,道:“前几日我病了。”

易铮整个小身子都趴到床前,脸凑到秋阑面前,直勾勾盯着他半晌,鼻尖一耸一耸的:“我要玩,快点起来陪我玩!”

这个人族身上果然很好闻,暖暖的香香的,他真的好喜欢,殿下很大方地决定先原谅他。

秋阑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心软成了一团,像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摄住心神,放柔声音:“出去受寒,我的病又要加重了,我今天给殿下讲故事好不好?”

易铮撅起嘴,脚尖在地面划来划去,不情不愿地嘟囔:“你怎么这也玩不了,那也玩不了,那么没用啊。”

看起来很不高兴。

秋阑心里有点慌,怕易铮真的走了,他抬起胳膊对着易铮,讨好地弯起眉眼:“被窝里很暖和,殿下要不要进来。”

易铮:“哼!”

指尖有些犹豫地在衣角纠来纠去,殿下还没跟别人睡过一张床呢,好紧张,他又抬头瞅了瞅秋阑温柔的笑眼,没抵住诱惑,蹬开靴子,手脚并用地爬进被窝。

秋阑反手环住他,这下易铮像是窝在秋阑怀里。

秋阑摸了摸他的银发,细软漂亮的头发却乱糟糟的,跟没梳头似的,秋阑手一顿,将手指顺着银发往下梳了几下,好多打结。

易归雪这父亲做的也真是……好歹让下人丫鬟们给孩子打理打理啊,堂堂雪族殿下,整的跟没人管的小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