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和盛殿里寂静无声,而且很冷,阴冷的风从四处破洞的屋缝里钻进来,让秋阑直打哆嗦。

他怀里抱着易铮,小孩睡得喷香,睡颜静谧可爱,秋阑在精致的五官上面慢慢找出了易归雪的痕迹。

不过性子一点也不像,大约是随了他那传闻中的亲娘。

到外面寒风呼啸,秋阑动了动发麻的胳膊,还是没有下人来寻找这位殿下,他几次试图将易铮喊醒,得到的却是布满灰尘的脚丫子在他怀里乱蹬几下以示不耐的后果。

“唉。”

秋阑将易铮横着抱,站起身,掂了掂,倒也不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出了和盛殿,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内宫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路程不短,对于秋阑如今这具凡人之躯,有些困难,他走得气喘吁吁,到了内宫恢弘的宫门,抬头被高大的白色城墙震住。

几个雪族侍卫悄无声息地围上来,来势汹汹,一点点靠近他,面色不善。

然后看到了他怀里睡得喷香的小殿下,脸色活像见了鬼。

是真见了鬼,小殿下自打懂事起,就不再允许侍女侍从们近身,穿衣洗漱全靠自理,敢靠近殿下的都被用灵力打出去了,连打人都不愿意触碰。

侍卫们看着秋阑的眼神瞬间肃然起敬,这人族什么来头?

亦或是胆大包天,趁殿下睡着时悄悄接近,也说不通,殿下可是雪神之后,没那么好糊弄。

被一群雪族虎视眈眈地围住,别的人族怕是要吓得双腿发软,秋阑却很淡定,没读懂侍卫们眼神里的震惊,只有不用见到易归雪的庆幸,他伸出手要将易铮交给侍卫们,解释道:“我是外宫的下人,今日打扫时无意遇到殿下,陪殿下玩了一会,劳烦诸位大哥送殿下回去了。”

真饿啊,回去要去给厨娘说说好话,打一盆热水好好泡泡脚。

然而他的手伸出半天,没人接,侍卫们整齐划一地后退,场面一时十分僵持。

秋阑在冷风中满脸迷茫地看着侍卫们,吸了一下鼻涕。

偏偏此时,大约是因为离开了温暖的怀抱,易铮不舒服地扭了扭,头侧向秋阑怀里,两个雪白的小手揪住他的前襟,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亲。”

秋阑浑身一震,心神巨恸,凝固了好半晌,收回胳膊将易铮抱回怀里,胳膊无意识收紧。

抬头看到侍卫们诡异的眼神,尴尬辩解:“这不是我教他的,殿下一定是睡糊涂了。”

当然不是你教的,侍卫长神色复杂,殿下的意志从不受别人主宰,王上都把殿下没办法,偏偏这个人族……

他看着秋阑:“你随我一起送殿下回去。”

秋阑莫名,脚步不动:“侍卫大哥,我就不必去了吧,回去太晚,总管大人会罚我的。”

侍卫大哥却一点都不给他面子:“我会跟兔牙说,快点。”

语气不容反驳,不等秋阑再说话转身往宫门里走去。

秋阑在后面磨磨蹭蹭,事情的发展方向让他心里隐约产生不好的预感,然而侍卫长并未回头看他,他只能无奈地抬脚跟上。

这会雪停了,前面高大的人影走得很快,走几步又要停下来等秋阑跟上。

夜晚的飞雪宫很安静,灯也点得少,偶尔有一队侍卫路过,看到他们两都要行一遍注目礼。

在内宫行走的黑头发,在一群银色脑壳里格外突兀,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从不给人碰的小殿下。

等到了雪王的大政殿外,秋阑整个人已经冻麻了,他的脸僵硬,牙齿打颤,跟着通报的侍卫走进大政殿,在这一会甚至没有精力去思考会不会见到易归雪。

幸好殿里没人,侍卫把他带进去就转身离开了,秋阑迷茫地在原地呆立一会,依然没人出现,他打了个哆嗦,才寻摸着找到殿后面的寝室。

整个大政殿都是冷冷清清的,只点了一个灯,陈设简单,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秋阑将易铮小心翼翼地放到白色的大床,盖上棉被,看他脸蛋有些红,便伸手摸了摸易铮额头。

像是有点烫,又像是不烫。

他暗自抱怨侍卫的不负责任,易归雪也不给他儿子安排几个下人。

目光在寝室里过了一圈,看到角落不起眼的地方摆着一个火炉,他走过去,火炉上面积了层厚厚的灰,看起来很久没用过,里面有些剩下的碳。

秋阑轻手轻脚地将火炉烧起来,只加了一点碳,想让屋内的温度高一会就好,做完这些,他用手在火炉上过了过,汲取了些微不可计的温度,便转身要离开。

脚步声出了后殿,躺在床上的易铮疏忽睁大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子格外精神,已经醒了很久。

殿下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装睡,都怪那个人族身上有一股好好闻的气息,闻起来像晒太阳的小花猫,让殿下不想动,只想瘫。

易铮直接掀开棉被,表情有些嫌弃,这是他父王的寝殿,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他蹲到秋阑烧起的火炉旁,心想,他才不怕冷呢,小手却口是心非地伸过去捂住火苗,发起了呆。

他常常会想象自己的娘亲会是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娘亲是个漂亮的,修为高强的女子,易铮却觉得,有那个又温暖又好闻的怀抱的人族,才更像他想象中的娘亲。

*

通往殿外的路没点灯,黑暗中影子摇曳,秋阑眯着眼睛刚走出去,便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站在殿中,看着他,格外有压迫感。

秋阑呆住了,蓦然产生一种被抓包的尴尬感,愣愣看着那人。

莫名其妙滚到一起也就罢了,还能辩解是因为果子的问题,暗搓搓接近别人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图谋不轨。

那人银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一袭白衣,剑眉星目,如刀削斧凿般的俊朗面庞,若天神降临,黑眸里是经年不化的冬雪。

仿佛踏月而来,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秋阑眼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雪族之王,易归雪……

秋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自乱阵脚,他垂下眸子:“王上,奴才已经将殿下放在后殿了。”

易归雪没有说话,恍若实质的目光压在秋阑肩头,将他刚积攒起的勇气一扫而空,这就是雪神的威压,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想顶礼膜拜。

在这安静诡异的气氛中,易归雪终于开口,声音都带着清冷:“过来。”

秋阑心里“咯噔”一声,正常情况下,雪王可不会对一个人族感兴趣……

他没敢抬头,挪着小小的脚步一点点挪到易归雪的身前,使劲盯着那双雪白的缎靴,仿佛要将靴子盯出个洞来。

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猝不及防来到他的下巴,冰冰凉凉的触感,秋阑吓了一跳,被手指轻而易举地勾着下巴,将脸挑起来。

在雪神的威压下一动不能动。

呼吸间全是易归雪身上的雪松味道,头晕脑胀。

明明做着这种动作,易归雪的表情还是冷淡的,目光里不夹杂任何感情地看着他,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秋阑放轻呼吸,沈玉承的脸和他曾经的脸有五分相似,易归雪应当不会在意这种事才对,八年未见,说不定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毕竟自己留给他的印象不太好,应该是个处心积虑又烦人的人。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一个冷淡,一个躲避。

易归雪目光里多了些自嘲,松开手指,仿佛嫌脏似的拿出手帕狠狠擦了擦挨过的指尖。

秋阑这才敢放开呼吸,看着易归雪的动作有些无语。

倒也没有请你碰,嫌弃就别动手动脚的。

易归雪不再看他,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手扔到地上,冷声道:“出去。”

秋阑一顿,目光在地上的帕子上停留片刻,恍惚感觉自己就是那块被丢到地上的帕子。

他垂头勾起嘴角,面色苍白,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政殿,脚步难掩仓皇。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毕竟是从小钦佩尊重的人,被讨厌果然还是会有一点难受。

出去时,那个带秋阑进来的侍卫长还在,带着他又一前一后地出内宫。

秋阑将两手掼在一起,颓丧地垂着头,嗓子不舒服,明早大概要生病。

快到宫门时,迎面走来个白衣的高大雪族男子,广袖翻飞,一步一摆,束起来的银发被风吹得凌乱,在寒风中还保持着气质凌然。

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更冷了。

秋阑脚步顿住,头越垂越低,使劲往侍卫长背后缩,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侍卫长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将军。”

秋阑也有样学样,眼睛盯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然后视线里出现了那飘得张扬的广袖和衣摆。

广袖的主人用饶有趣味的语气道:“是你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大晚上能在飞雪宫内宫来去自如,又恰巧能被秋阑认识的雪族,不是林词将军又是谁。

秋阑心虚地抬头,林词虽然笑着,目光却暗含冰冷,盯着秋阑的目光像一条毒蛇,仿佛在评判与估量对手的情况。

秋阑对这莫名的敌意一头雾水,又生怕林词提起玉佩的事,目光忍不住扫向林词腰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佩。

林词捕捉到他的目光,轻笑一声,突然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是不是在找玉佩?”

毒蛇露出了他的獠牙,声音压得极低:“是我小看你了,人族。”

人族两个字他压得很重,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鄙夷的情绪藏都藏不住,也没打算藏。

秋阑猛地抬头,林词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大政殿的方向。

这么晚了,他去大政殿做什么?

秋阑的脑海里不自觉出现那日易归雪压上来之后的场景,以及那被缠在手腕上的玉佩……

传闻雪王与林词将军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又能是什么关系?

情人……吗?

可他又为何会对自己有敌意?他不过与易归雪见了一面而已。

*

大政殿。

林词走到大殿正门,撩起衣摆趴跪下去,前额贴地,满目虔诚地闭眼:“风崖渡守林词,拜见王上。”

殿内没有传出声音,林词习以为常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放缓脚步走进去。

小殿下易铮从殿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路过时看都没看林词一眼,留下一个没规没矩的背影。

林词怔愣一瞬,殿下向来与雪王不亲近,别说睡在大政殿,踏入这里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殿下从大政殿走出来,情况很稀奇,这变故是那人族导致的么?

林词忍不住用余光看向书案后坐着的雪王。

雪王手里半展开了一幅画,上面用镇纸压着,下面握在手里,很认真地端详着画。

林词没见过这幅画的样子,却知道画上画的是什么,王上每晚都会拿出来珍惜地看,他垂下头,安静地等待。

易归雪的手指轻抚过画中人的脸,今日情绪莫名躁动。

画上是一个黑发少年,杏眼弯弯,五官灵动,倚靠着雪神树看向画外之人,右下角有小字:妻.秋阑。

以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落款——易归雪。

时间过了很久,灯芯都快烧尽了,发出“噼啪”的声响,易归雪细细卷起这幅画,方才见到那张相似面孔便不安分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抬头看向林词,问:“什么玉佩?”

林词一时没反应过来,少见地茫然,抬头看向易归雪,看着那双冷冰冰的眸子,打了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飞雪宫里的一举一动,若雪王有意想看,哪里能逃过他的神识。

林词张了张嘴,避重就轻:“那下人扔掉的玉佩恰好被臣遇到,便拿走自己赏玩了。”

所幸易归雪像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追问下去,却足够让林词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