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绿晋江

西湖边的小楼里,聚集了不少人。

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满身泥泞,遍体鳞伤,冷得直打哆嗦,喝了几口热水才稍稍好转。往下瞧,两只鞋子也?掉了一只,赤着的脚已然磨出血泡。

方才花无缺已检查过,这老妇人的眼睛患了病,几乎是看不清东西的,也?不知她是怎么一路摸索着问路来到城里寻至县衙的。

心兰跟蛛儿想先让其换过衣裳包扎好伤口,对方却猛地跪下要磕起头来:“姑娘,我?记得你们的声音……求求殷大小姐救命,我?的阿云,她这么年轻……她不能有事啊!”

花满楼连忙上前,温声安慰:“老人家,昨夜情状您且慢慢地说,但凡找到一丝线索,我?等决不会袖手旁观。”将她慢慢扶起,坐好。

老婆子努着唇,颤巍巍道:“昨儿个夜里,雨势不小,阿云点着灯要赶绣活,想着二位小姐下回来时可以好好看?看?她的手艺……”

两位少女咬着唇,心里很不好受。

“老婆子的眼睛在白日还能依稀瞥见人影,到了晚上就像个瞎子,阿云每日都服侍我?早早睡下……后半夜,我?听到外头动静惊醒。先听到声尖叫,待我?摸索着要走出去,便有风声雨声人声灌进来的嘈杂。”

老妇人心有余悸般按着胸前,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惊险雨夜:“我?听到阿云叫我莫要过去,又听到一个汉子说不留活口。阿云……我的好阿云,她就喊起来啦!她说我?是个又聋又瞎年近六十快要入土的老东西,求求他们放过我?,她保证跟着走,决不哭闹……”

后面的事情,众人也都知道了。

老妇人侥幸活了下来,贼人的痕迹随着雨水冲刷而去,年轻的绣娘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小凤再无一丝嬉皮笑脸的神色,正正经经地询问了许多可能遗漏的细节,在老婆子的苦苦哀求与千恩万谢中,将寻人的事坚定应了下来。

侍女们扶着这胆战心惊的老人家去休息调养,客厅里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当?务之急是寻找蛛丝马迹,如何辱骂畜牲都只是空耗工夫。

“殷姑娘,铁姑娘,你们认识那绣娘家在何处,谁带我去瞧一瞧?”陆小凤抹了把?脸,又朝花满楼道:“这位婆婆怕是得留在这里才安全些,我?总觉贼人放过活口太轻巧,怕不是还有后招。”

“我?去,让蛛儿留下,召派人手将这片好好查探。据说被绑走少女的案子常常是一夜二三起,城外的若县衙不管,岂非更是无法无天!”

心兰站起身,拉着白衣公子软声道:“我?瞧那婆婆情绪很不安稳,又受了这么大的苦,命都没了半条,还需你留下照看……”

花无缺温声道:“我?立即开服药给她。”

紫衣少女勉强扯了扯嘴角,未再多?说,与陆小凤匆匆而去:“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众人皆忙碌起来,此类案件刻不容缓,迟了一刻希望便更渺茫。

蛛儿要出小楼时,无缺公子轻声提醒道:“盯紧宅子的人手撤了罢,只会打草惊蛇而已。”听得灰衣少女一惊,随即呐呐颌首。

原来他早已晓得天鹰教派了人盯着。

只可惜这段日子,甚么可疑的人也没抓着。

*

绣娘家在城外偏僻之地。

门户大开不稀奇,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自然顾不得关门;里头站着人也不稀奇,总有人好奇存善心或是想贪便宜。

“——阿弥陀佛,贫僧无花。”

背对二人而立的是个光头,却很稀奇。

陆小凤朝前半步,站到铁心兰身前。

他眉毛一挑,抚着两撇胡子道:“七绝妙僧……无花?”他倒没觉得对方是贼,这姿态未免也?太坦然。

穿着月白衣衫的僧人缓缓转过身,他眉目如画,含笑打量过来道:“你便是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笑,戒心又放下了小半。他虽没见过无花和尚,但对方这副面容气质实在难以冒充:“大师在这里做甚么?”

“听闻少女失踪案愈演愈烈,我?路过此地,见百姓窃窃私语,才知昨夜又发生了一起……”年轻僧人慈悲的面目缓缓转向四方,轻叹道:“可惜,甚么蛛丝马迹也?不曾发现。”

陆小凤弯下腰,仔细查探被撞开的木头碎屑和屋内凌乱的痕迹:“除了被脚底带进来的泥水,这里甚么也?没有,显然这群贼人早已踩好了点,趁着雨夜抓了人就走,并未搜刮钱财。”

心兰在陆小凤身后微微探身:“清贫之家,搜了反而耽误功夫……”他们检查仔细,显然并不够认同无花,但僧人斯文地双手合十,又念了声佛。

杏眸掠过那些尚未完工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精致绣品,黯然道:“兴许秦姑娘起先还当?是毛贼盗匪,想破财消灾,怎能料到竟有人敢破门而入将人劫走?”

无花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忽道:“听闻被劫走的是位绣娘,家中还有位长辈。铁姑娘如此猜想,是知晓甚么消息么?”

少女摇了摇头,蹙眉道:“是个又聋又瞎的老婆婆,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哭,说小侄女阿云不见了。我?们都不知是谁指路将她送来的,唉,可怜!”

“可怜……”无花也跟着喟叹一声,悲天悯人的神色中带着凄楚,随后默默施礼:“贫僧既留下无用,先行告辞,二位若有事,可前往南边的城隍寺寻我?。”

两人自然没有留,

七绝妙僧便这样离开了。

他走后,陆小凤道:“你竟怀疑他?你可知他虽不是正统少林出身,却在江湖极富盛名,且还是盗帅好友?”

“这是我第二回见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对方认出她,竟脱口唤“铁姑娘”,若说是盗帅告知倒也?合理,但总归太巧合了些。

陆小凤扯了扯嘴角,促狭道:“姑娘们总是更容易疑神疑鬼的。但我?万万没料到,即便对着这般如玄奘再世的……”

他眉毛抖了抖,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女人的直觉,倒比男人们更可信些!”

心兰抿唇瞪他:无花模样如何,她方才都没细瞧,第一眼只被那锃光瓦亮的脑袋所吸引,何况……

——罢了,拿一位出家人同无缺公子相比,是种无谓的残忍。

少女没纠结这事。

她将桌脚边一条绣完大半的雪白帕子捡起,上头已沾了些泥水,将个“寿”字边上的仙鹤与祥云染得脏污不堪。

陆小凤也没继续顽笑:“……这些贼人的胆子实在很大,组织也?藏得极深。”

正如无花所言,屋内确实寻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两人又去询问附近人家,仍旧无功而返。

陆小凤四条眉毛扭来动去:“那位秦姑娘长的甚么模样,当?真很美么?”见少女默默点头,他嘶声叹息:“怕是惦记美色,抓进勾栏里了。”

“什么青楼楚馆能有这般大能耐,连威逼利诱都无,强抓良家女?便是皇帝老儿选秀,也?不能直接绑人罢!”陆小凤听见她骂了句官府废物。

他有心稍辩解两句,毕竟跟四大名捕关系不错,神侯府和六扇门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对得起大宋江山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顿了顿,在岔路口唉声道:“铁姑娘,你先回去,我?去寻个人问问,倘若江湖里有什么事别人都不知,他却有可能知道三分。”

紫衣少女止了步:“是个唤作‘大智大通’的人么?盗帅已找过他了,无用。”

陆小凤讶异道:“你认识楚留香?”

心兰点了点头,忽略了自己当?初不识人且至今未见过香帅真容的事实:“他来江南也?是为了追查少女被劫的案子,还来我家做过两回客。”

只是第一回是趴在屋檐上的。

“盗帅与妙僧皆牵涉其中,却尚无头绪。看?来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得多?……”陆小凤低声喃喃,四条眉毛剧烈地抖动起来。

回到小楼中,老妇人已喝了安神药睡下,但仍在无声唤着侄女小名,布满深皱的面容痛苦地挤成一团。

心兰将怀里那条绣着仙鹤和寿字的绣帕,妥帖地放于她枕边,无声叹气。

绣娘接的活一般都是衣裳屏风之类的大件,似这般朴素却用心的小物件,若所料不错,怕是预备完工后赠予婶娘的。

“……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不必回身,便知身后是无缺公子缓缓走近:“你也?莫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尽力便好。”

心兰咬唇,侧身望去:“就差大半天的功夫,我?原就打算再去寻她的,若是我早点动身……”

花无缺温和地望进她的眉眼,柔声道:“便是昨日便上门,她也应了,我?们却不可能未卜先知,留在秦姑娘家中直至天明啊。”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钻了牛角尖。

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便如那座宅子,从里到外翻了个遍,除非弄出掘地三尺这样的大阵仗,否则目前甚么可疑之处也?无,请天鹰教的人日日守候,也?风平浪静……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发动了全部人力去寻,依旧毫无所获。

老妇从希冀到麻木绝望,总共不过半个多月,她日日抚摸着那条未完成的绣帕,以泪洗面,也?不怕自己眼睛坏得更厉害……

众人看在眼中,真不是滋味。

若说这些日子还有甚么算得上好事,那便是劫走少女的贼人虽销声匿迹捕获不得,仿佛是随着那夜的雨一齐钻到了泥里,但之后再未犯案。

花家出地,天鹰教出力,心兰终于看准了一块合适的地,开始培划桑基鱼塘与稻田养鱼,红薯苗尚且不急,只需赶在春季最?后一个节气前种植完毕即可。

所谓桑基鱼塘,便是在水源丰沛地挖出片片棋盘式池塘,水不深,能养鱼即可,再在附近植桑。理想状态便是以桑叶养蚕,收集蚕沙做饵料喂鱼,而随着塘泥渐渐肥沃,又可挖起填高桑树的地基。

三样事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但这并非是件易事,光是挖塘冻土,使其不致因松软而陷落,便需多?次维护。地势水源不同,选取的桑树苗相隔之距也?待探索,即便是招来群最?老道的农民,捧着天书也?是半知半解地琢磨。

与之相比,稻田养鱼便没那么麻烦。

因?着地头蛇的帮扶,心兰花了合适的银两寻到几十亩冬季刚挖好的鱼塘,按照图纸修整好鱼沟、鱼坑后,趁着雨季刚过,撒了几百斤生石灰下去吸水消毒,同时让手艺人扎好栅栏,免得鱼苗逃窜。

这手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毕竟处于试验期,还未扩大规模。

原本一直等着官府派人来勘察,倒要看?看?他们会说些什么废话。却听闻好似被花家堵了嘴,居然平安顺遂地走完了整套流程,莫说是试验田,连绣场也有模有样地开办了起来,少不得要记下这个人情……

不妨事,还有殷姑娘还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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