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绿晋江

回去时暮色已深,远远便瞧见屋檐下挂着的两个灯笼,在朦胧雨帘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留下的纸条还在,灶台上热着两荤两素一汤,但花无缺的人并不在宅中。心?兰轻轻推门进?他的房间探头一瞧,药箱也不在房里?。

“应是看见留书,为花七公?子瞧病去了。”心?兰这?般思忖着,将伞又撑起,想?要出门寻他。

饥肠辘辘的蛛儿刚盛了两碗饭。

在去绣娘家里?的路上,她将那肉包子给了路边脏头蓬发的两个小?姑娘吃,如今正是腹中难捱的时刻:“你……你不吃了饭再走?”

“我不饿,我想?去小?楼瞧瞧……”心?兰摇摇头,一头扎进?雨帘:“你先吃着罢,钥匙放在哪儿你也晓得,自己回去时多当?心?。”

——你走的路比我还长久,怎会不饿?

灰衣少女咬着筷子,暗自叹了口?气:“等我,我跟你一块儿去!”便将饭菜重新盖好?,温在灶中。

*

花满楼躺在榻上,面色有几分病态的潮红。

守在边上的陆小?凤目睹白衣公?子探完脉,又观察了眼睛和舌苔,却始终默不作声,不由急道:“怎么,难道这?不是普通的风寒?”

花无缺微微侧首:“在下来?得太迟。”

陆小?凤晓得花满楼这?一遭是半真半假。

无意间染病是真,重至不愈却假,不过是为着父母总撮合他与那位殷姑娘,为避免彼此?尴尬罢了。

但如今,这?位拿着药箱上门的年轻神医竟这?样讲,难道七童真得了甚么不治之症?不可能啊!

花满楼轻轻咳嗽了两声:“此?言何意?”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半点也不急。

花无缺起身淡笑,朗声道:“贵府实在不必担忧,在下若是明日才来?,恐怕花七公?子已然康复了。身体素来?康健的人偶感风寒,发作起来?瞧着厉害,但休养三日,便能大致安好?了。”

“呼……原是这?样。”陆小?凤长吁了口?气。

他四条眉毛抖了抖,着实没?料到这?般瞧着霁月清风的翩翩公?子,原来?一本正经开起顽笑来?,也能教?人心?惊肉跳。

“既然无事,在下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花满楼坐起身,和声道:“不知医师可用过晚膳?您应邀而来?却不收诊金,家里?人实在过意不去,如若不嫌,还请吃顿便饭再走。”

陆小?凤方才就好?奇眼前的白衣人,此?刻也有心?再打探,附和道:“就是啊,花家的厨子可是江南首屈一指,就是可惜花满楼他最近病着只能清粥白菜,花公?子于黄昏而临,应当?还未吃过饭罢?”

“承蒙好?意,家中……”无缺公?子话至中途,听?闻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由展颜望去。

两位少女一前一后走进?门来?。

蛛儿在前,心?兰在后,几人互相见了礼。

灰衣少女依旧用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陆小?凤站得那么近也瞧不出一朵花儿来?,反被她瞪了一眼,只得抚着两撇小?胡须转过头去。

花满楼目不能视,仰头时却仿佛瞧见了她的模样,温声细语,死寂的眸光仿佛染上神采。

紫衣少女关切了病人两句,没?有凑过去,将空间留给他们说?话,自己轻扯白衣公?子的衣袖:“你是瞧完了病,要回家了么?”

他微微颌首,柔声道:“花七公?子的病没?有大碍,你不必挂心?……在外一日奔波,晚膳可吃了么?”

心?兰一噎,慢吞吞地摇头。

在他启唇前,先下口?为强:“你也没?吃呀。”

花无缺默默注视她半晌,并不说?话。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其实现下也不算太晚。”又晃了晃他宽大的衣袖,小?声嘀咕道:“正好?咱们回去,一起吃啊。”换得无缺公?子无奈而笑。

四条眉毛扭起,这?是陆小?凤沉思的表现。

他瞧瞧这?一头,嘘寒问暖;又瞧瞧那一头,蜜里?调油;忽然发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低下头左手换右手,喝口?凉茶压压惊。

也没?客套几句,两人便先行离去。

他们倒是说?走就走,只苦了没?跟上的蛛儿。

听?说?还未来?得及用膳,灰衣少女硬是被热情的花家仆从拦住留下。中途她起身两次,都被嬉皮笑脸的陆小?凤给按了下去。

余光瞥见温良的花七公?子自己喝着苦药,却劝她多吃些,她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便问可是有甚么不合胃口??想?发火也再发不出来?,只得艰难地笼着面纱吃饭。又觉菜确实好?吃,于是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殷姑娘有时候,是很好?哄的。

但相较起来?,还是无缺公?子更易哄些。

他一贯是自己就能哄好?自己的,不必费心?。

夜深了,雨还是不大不小?地落着。

两人并肩而行,紫衣少女高高举着伞柄,勉力将白衣公?子整个清瘦的身躯遮挡住,听?雨滴打在油纸上的砰砰声响……安静得就像人的心?跳。

两人本该各撑各的,但走了一阵子,花无缺那柄伞的伞骨断了两根,半边塌陷下去,就这?么举着走路很有几分可笑,于是心?兰凑过去,与他同撑一柄。

他左手提着药箱,原本举伞的右手空着。

她觉得周遭太安静,闷得人面热,于是轻声问道:“今夜出来?,怎么没?有提灯呀?”那盏描着素梅的鎏金灯笼,从昆仑到江南,千里?迢迢都带着。

两人离得很近,无缺公?子温热的气息擦过少女耳侧:“不必点灯,也瞧得见路的。”

“那之前在明……”心?兰脚步微顿,很快又继续走,抿唇道:“咱们启程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何提着灯出来?找我?也不会认不清路呀。”

良久,他都没?有回答。

久到她以为对方不曾听?见,或走了神。

“在下非是怕自己误入歧途,找不见铁姑娘……”在少女憋不住预问第二回时,终于轻启薄唇。

他将伞柄轻轻握起,偏移到少女那侧。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沾湿,却无动于衷,唇角微微翘起。

白衣公?子语声柔和缱绻,复又低低道:“手执灯火,只是盼要寻的人,第一眼便能望见我。”

*

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四日。

待最后那个雨夜过去,翌日一早,有个衣着单薄浑身混着脏泥的老婆子跑到县衙大门口?磕头,被衙役们驱赶了出去,狠狠跌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却也顾不得,只不住地絮叨着什么。

她仍要往县衙里?走,被好?心?人拉住了:“你纵是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银钱,进?了县衙又有何用?快些去医馆瞧一瞧罢,别将命都丢了!”

“我的阿云,我的小?侄女阿云……”她睁着浑浊的眼睛,向着四周围拢的人群嗫嚅道:“她被人捉走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将她找回来?,老婆子当?牛做马报答,便是要我的命也行!”

人群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各个摇头:

“唉,作孽呀!又是这?事儿,前前后后岂非快有二十起了?没?听?说?过有姑娘还能回来?的!”

“老人家,你是不是不住在城里??这?些日子县衙已加派了人手,城中姑娘被贼人绑走的少了,却听?闻城外又有了新案,他们是不管的呀!”

瘫坐在地的老婆子听?出谁也帮不了她,伸出枯瘦的手祈求道:“天……天鹰教?,可有人晓得天鹰教?怎么走?”

前方避瘟疫一般躲散开来?,教?她扑了个空。

明教?一直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天鹰教?自明教?而出,扎根江南后立得虽稳做了第一大派,平民百姓却是听?了名头也要退避三舍的。

若非今日花满楼初初病愈,想?外出走一走,恰好?听?见窃窃私语,陆小?凤不由拨开人群走近询问……

恐怕这?瞎眼的老婆子便是不被人抓起来?,也要失血过多当?街横死,尸体只会被拖到乱葬岗去草草扔掉,她究竟要诉说?什么样的经历,无人知晓。

收到蛛儿的消息时,心?兰正盘算着择日拜访,列举更多的好?处,去打动那位瞧起来?最好?说?话的秦姓绣娘,她已有了新的主意。

却没?料到不过短短两日,偏是这?个她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绣娘,竟被贼人在深夜劫走,实在是荒唐而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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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安排的是,东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