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驻足在集市不远处的槐树下,许是因为受惊了,直到她们靠近,黑驴才缓过神地动了动耳朵。
君秀秀捡起插在梨子上吃了一半的糖人,默不作声地坐到了车板上。
来的时候三人心情还算不错,走的时候却都铁青着一张脸,一路无言。
给谢奚奴买的糖人完整地躺在纸袋里,而她的这块在阳光下已经化了一半,糖稀顺着竹签往下流,滴在手上,黏黏糊糊的。
君秀秀看了一会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融化的糖人非常粘牙,似乎比刚刚甜上许多,腻得嘴里胃里都不舒服。但是君秀秀还是吃完了。
【宿主,你还好吗?】系统难得贴心。
“我没事。”
君秀秀想,这些都是虚构的而已,文字是虚构的,画面是虚构的,她看到的一切都是虚构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虎口处化成白翳的糖渍,告诉自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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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又遇上那群“仙人”,素芬和张嫂一直紧握着皮鞭,几乎是一路逃命般驶着驴车回到了村子。
直到驴车迈进村门,又跑了很久,张嫂和素芬模糊的抽泣声才开始变得清晰。
驴车停下后,两个女人抱成一团,为劫后余生大哭了一场。
“这些杀千刀的贼人迟早下十八层地狱!”张嫂红着眼睛。
“我明天都不敢去集市了……”素芬还在哭。
君秀秀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们,只能轻拍着她们的背,看着日晕,安静地陪伴了一会儿。
……
临近午时,村里升起袅袅的炊烟。
张嫂记挂着孩子,没有耽搁太久,抹了把眼泪便打算接过皮鞭赶路。
驴车刚要起步,不远处的南竹林却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素芬呆了一瞬后惊呼:“是素梅的声音!”
张嫂也愣了一下:“还有小虎的声音!”
进南竹林要先穿过一条窄道,驴车无法进入,二人相视了一眼便丢下驴车急冲冲地往南竹林方向跑去。
君秀秀紧跟其后,还没赶到的时候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吓得心中一梗,等到看到眼前的场景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竹林外的空地上,淌了满地的血,浇在花草沟壑中,像是一幅血腥的画,而那片血污中躺着的赫然就是谢奚奴。
他躺在血色中,垂落着双手,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死过去。
君秀秀颤着腿跑了过去,扑到他身边:“阿……阿奴?”
面前的少年苍白的小脸上沾满了血渍,双眸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阿奴?”君秀秀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刚移到他的面前,谢奚奴颤了颤睫毛,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冷清的眸子模模糊糊地看着她。
见他醒来,君秀秀屏住的呼吸才终于舒展开。
“你哪里受伤了?”她扶起谢奚奴,上下打量着。
他身上的衣衫浸满了鲜血,反而看不出伤口在哪里。
谢奚奴扶住她还在发抖的手腕,轻轻咳嗽了一声:“没事,不是我的血。”
君秀秀这才发现血泊中竟然还躺了两三只体型略大的狗,每只狗无一不是被连筋带骨地扭断了脖子,耷拉着皮肉,俨然已经死透了。
是狗的血?
君秀秀一愣,耳鸣渐渐止住了,四周的狗吠声,村民的议论声,小孩子的嚎啕大哭声都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钻。
她抬起头,看向张嫂。
张嫂正用力抱住了她的儿子,声音颤抖道:“小虎,孩子,有没有受伤?”
听到小虎否定的回答后,她闭着眼睛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突然变得神色一变,凶神恶煞地推开了怀中的孩子,呵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虎被她吓得止不住大哭:“都是谢奚奴干的!”
他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向家长哭诉的小孩也都一并指向谢奚奴:“都是他干的!”
素梅伏在素芬的怀里,哝哝的哭嗓:“姐……谢奚奴把大黄杀了……”
“谢奚奴是妖怪,突然发了疯杀死了狗,还要杀我们!”
“他是疯子!”
“……”
周遭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开始告起了状。
君秀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如果是书里的那个谢奚奴,别说杀了四五只狗,哪怕杀了四五个人,君秀秀知道,他也绝对做得出来。
谢奚奴坐在血泊中,感受到她的视线,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回视她,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嘲讽。
君秀秀张了张嘴,刚想要说点什么,身边的张嫂却突然起身,几步便走到面前,一阵掌风袭过,君秀秀下意识地护了过去,那巴掌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火辣辣地疼。
“秀秀你让开!”张嫂喝道。
君秀秀怎么可能让开,她抬头对上张嫂盛怒的神色:“阿嫂,如果真的是阿奴的错,我一定赔偿,但是至少得把事情弄清楚啊。”
“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张嫂怒极反笑,“幸好我家小虎没受什么伤,不然他就是死十次都不为过!”
这话严重了,君秀秀错愕地看着她,眼前的张嫂哪里还有半点和蔼可亲的样子,满眼的戾气让君秀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张嫂插着腰直挺挺地站着,君秀秀也不肯退开。
对峙了很久,直到耳边的犬吠声越吠越重,才打破了僵局。
君秀秀回过神,如梦初醒地看了过去,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牵了一只狼犬,正扁嘴瑟缩在人群中。
君秀秀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扶着膝盖起身,走过去问道:“小朋友为什么你的狗没事呢?”
小孩子不懂拐弯抹角,缩着脖子回道:“因为它没有咬谢奚奴。”
君秀秀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又瞄了一眼还算温驯的狼犬,又问:“那其他狗为什么要咬谢奚奴呢?”
“因为在玩捉迷藏……”小男孩胆子小,说着说着就被吓哭了,“小虎哥说,要让狗找到谢奚奴……然后就要咬他……”
他哭得一抽一抽,讲起话断断续续没有章法,但大致意思君秀秀还是听懂了。
这摆明就是这群小孩子联合起来欺辱谢奚奴。
君秀秀扫了一眼四周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张嫂身上。
张嫂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硬是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扬手就是一巴掌,死死落在小虎的后脑勺:“臭小子,一天到晚尽知道闯祸!”
“还哭!”见小虎止不住地抽搭,她手一抬,作势要再挥一巴掌。
小虎吓得连退几步:“娘!我错了!”
“回家再收拾你!”
张嫂一把扯过他,收起怒容看向君秀秀:“秀秀,既然是个误会,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素芬嘟囔了一声,倒也难得没有插话,牵着妹妹抬脚便跟着走。
此时已到饭点,家家户户都腾升着炊烟,许多人是在煮饭的途中听到响动冲过来的,原本就急着走,现在更是自知理亏,连多说点话的兴趣也没有,牵着孩子就要离开。
至于为什么谢奚奴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赤手空拳杀了狼犬,没有人有兴趣也没有人有疑虑。
“那狗……”小虎被扯着挪了几步后,不死心地挣扎。
“狗什么狗,丢人的东西!”张嫂恨铁不成钢地边呵斥边拖着小虎走。
眼看这场闹剧就要散场,一声清脆的女声落了下来。
“等等。”
众人一愣,回头看去,只见那谢家娘子沐在光晕中,定定地看着他们。
素芬道:“你又要做什么?”
“道歉。”君秀秀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又坚定无比。
“道什么歉?”素芬惊道,“现在受损失的可是我们!”
“是啊,你家吃什么亏了?”有人附和道。
君秀秀没理会他们,看着那群小孩子,又说了一遍:“道歉。”
张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秀秀,你在说什么?”
君秀秀知道她现在的言行举止彻底ooc,对谢奚奴要打要杀的是她,此刻护犊子的又是她,在村民眼里她一定特别莫名其妙,但是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这些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也不过十来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童真,但他们做的事情却与所谓童真完全背道而驰,合起伙来欺辱孤立别人就够恶劣了,他们居然还用别人的性命来作为玩闹的把戏,这种行为简直与今日碰到的“仙人行径”没有区别。
君秀秀越想越气,声音都冷了几度:
“向谢奚奴道歉。”
空气静默了许久。
君秀秀心想大家不会这么简单地道歉,毕竟此时她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谢家寡妇,这些村民看上去也不是多么讲道理的样子,正想着该要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张嫂忽然笑了一声,脸色也由阴雨转晴。
神色转变之快让人免不了怀疑刚刚是不是一场错觉了。
“臭小子,看你闯了什么祸,还不快道歉!”
“对不起……”小虎简直咬牙切齿,没有半分的歉意,只有满满的不甘,却偏偏糊了一脸的泪水,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小虎今年十岁,体格健硕,说是十四五岁也不会有人怀疑,因为人高马大,他向来是长青村的孩子王,而张嫂性格多面玲珑,又因着年长,在长青村也一直很有威望,既然张嫂家的小虎都开口道歉了,其他家长也没理由僵持,便按着孩子也随意地道了声歉。
君秀秀想不到他们这么爽快,一时有些怔愣。
今天的日头有些烈,照得人有些晃眼。
谢奚奴抬眸看了一眼,头晕得厉害,又低头盯着衣襟上的血迹。
耳边是一群小孩叽叽喳喳的道歉声,毫无诚意,还吵得人耳朵疼。
他听了很久,直到四周恢复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过留声,他的眼前忽然一暗,下一秒,纤细白嫩的手,微微弯曲着指节,划过初春沁凉的温度递到了他面前。
谢奚奴抬起头,看到君秀秀笑眯眯的脸。
他没有伸手,别开了视线,只道:“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