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同桌

聊天后,他们发现钟二竟然是昨天才刚刚到这个小镇子的。

一家老小搬家,结果被急急忙忙上班的茨叔撞到轮子车,里面的家具啊玻璃的碎了好几个,怪不得记恨上这凤凰牌自行车。

华寻和钟二打招呼,拍着胸膛保证茨叔是个老实人儿,肯定不是有意的,这小白脸是个爽快人,没有多磨蹭,把自行车还给他们。

也算是结个善缘。

“听刚刚那钟二说,他好像是初一在北方读,现在快初二开学,他因为家人的缘故只能来南方读书。”张猴儿说道。

“你记得这么清楚干什么,以后说不定就不见面了。”华寻开口。

“那老大你刚刚还跟他握手。”

“这不是想蹭点儿学霸的运气嘛,说不定握手完之后我也成学霸了。”

张猴儿手里扶车,和华寻往回走。“老大,你说北方人都他那样儿吗?”张猴一路上都是思考者的模样,问东问西,浑然一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他们那儿人都这么白的吗?成绩都这么好的吗?吃饭吃什么?冬天真得能有暖气?”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再这么排比下去信不信我抽你?!”华寻扬起手,拍在张猴儿的后背上,“北方人南方人不都一个样呗?难不成还能多长出一个□□来?!“

“老大老大….注意用词!”

“去你的吧!”华寻抬起腿,运动鞋踢在张猴儿的屁股上,留下泥印子,“别在这儿给我唧唧歪歪得,你赶紧回家,别到时候张胖子又把你打得三天不能坐板凳儿!”

“那老大你把自行车扶回去!”张三峰的猴叫声消失在风中。“我先走了!”

等到张猴儿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华寻的眼神慢慢沉下来,脸上的兴味如同烟雾一般被吹散,走在大路牙子上的腿摇摇晃晃没个重心。

刚刚那个小白脸竟然姓钟。

钟这个姓已经在华寻的世界里消失12年有余——从那个弥漫着海水气息的暴雨夜后,华寻早就没听过这个姓。

他现在生活的镇子小到地图上都找不到,人口稀少,百家姓翻来覆去都是王啊张啊李的,华寻自己的姓已经算是最稀少的姓。

他又叫钟什么呢?

思绪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个斑驳的名字慢慢浮现在华寻的心口,就好像有水痕冲刷心头,让本来就流着铁锈的墙面剥落开,露出贫瘠的墙皮。

酸楚感不可抑制地席卷而来,脑子发闷,华寻蹲在路口伢子上,低下头大声喘气。

钟离的名字是华寻这辈子都逃不出去的咒语。

有个穿着汗衫的老头儿慢慢悠悠路过,拿着个蒲扇用看傻子的眼神眯眼瞧华寻。

直到钟离这个名字在华寻心里慢慢消散开,他这才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两腿发麻。

华寻在心里跟自己不断念叨。

都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而我早就再也不是上辈子的那个我,他妈的还要怎么样啊?

华寻抬起头,看向敞亮的老天。

你告诉我他妈的还要怎么样啊?回到过去吗?

钟离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也再也回不到钟离还活着的往昔。

暑假是这世界上最经受不起考验的东西,就跟北冰洋的泡泡一样,遇到氧气立马破开,除了一股分不清橘子味还是橙子味的余味,剩下来全都是碳水化合物组成的回忆。

要华寻说,暑假两个月远远不够,怎么说也得往半年上走。

“老大!老大!”

华寻拿着随声听走进教室,张猴儿如同脚底下踩着滑冰鞋一样飞奔过来。

“老大老大!咱们还在一个班!你说巧不巧?!”

“巧巧巧。”华寻把书包撂到最后一排的书桌上。

张猴儿十分自觉地坐在了华寻的前桌。“幸好我们来得早,还能抢到后排位置。”

后排座位风水好,尤其华寻旁边是一堵墙而不是窗户,不用担心班主任偷摸查岗。

既然后排乃宝座,按道理说华寻旁边的座位应该很抢手,但是人来人往半天,一个愿意坐到华寻身边的毛人都没有。

难道是老子长得太凶了?开学第一天就霸气收不住往外跑?

华寻拿出钢尺准备照照自己,但很明显,这钢尺是磨砂的,华寻照了半天只看到自己歪歪扭扭的鼻子,愣是照得比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还要抽象。

眼见着教室里的空位越来越少,就连张猴儿的身边都有一姑娘主动坐进去,就华寻一个孤家寡人坐在教室最后面,享受着教室的广袤光景。

“老大!”张猴儿转朝后,“要不我挪挪,坐到你那儿去?”

张猴儿话没说完,教室门口“啪”得一声传来响动。

班上攒动的声音立马安静下来,原以为是哪个老师拿着戒尺扫荡来了,结果门外慢慢走来了一个套着校服的高瘦身影,说话声又响起来,教室里恢复嘈杂。

华寻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看不清来人,光看见来人的腿。

这腿不错啊。

又细有长,还有流畅的线条,让华寻这个常年练习跑步的开始琢磨起来,一看就是运动过的线条。

好多女生跟华寻一样,昂起头盯向来人,不过她们和华寻不一样,华寻是在琢磨线条,她们估计是琢磨人家有没有女朋友,眼神儿个个比电灯泡还亮。

这么小个教室愣是给这高瘦少年走出了个相亲六加一的舞台感。

“老大!老大!”张猴儿比看见帅哥的女生还激动,“这…这他妈不是昨天那个、那个!”

在张猴儿吭吭哧哧的叫声钟,华寻的视线跟来人对上。

“华寻?”钟二招起手,非常自来熟地走到华寻跟前,话没说完手里的书包先扔进华寻的隔壁桌子里。“巧啊!”

“这也可太他妈巧了!但也总算有个人愿意坐我旁边儿了。”华寻一笑,把嘴里的鲨鱼牙全部咧出来。

“昨天你说转到这儿上学,我就想着说不定你跟我俩一个学校,但真没想到能分到一个班。”

这水镇太小,小到整个镇子里只有华寻他们这一个初中,小到出门上街买菜都能遇到幼儿园的同班同学,说不定一打听,同学他妈说不定还是你妈的同事,十里之内的人,断断续续都绕在人情网上。

好事一出全镇知,坏事一出隔壁镇子都能知。

钟不离坐下来不久,一个老头儿举着茶缸走进教室,步伐里透着股‘我就是你们班主任’的沉稳劲儿。

老头儿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谢’字。“鄙人姓谢,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可以叫我谢老师。”

“原来是他,我们初一隔壁班的班主任。”看到老头儿后,华寻的身体由紧绷转为松懈,最后懒散地往墙上靠。

“放心。”华寻朝旁边的钟二说道,“这老师贼松,基本上不怎么管。”

“是嘛?”钟二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老师,然后转过来朝华寻笑道,“看上去是挺松的。”

他一笑,虎牙从左嘴角露出来,看得华寻一愣。

按道理说,虎牙这东西一般人都驾驭不了,特别是钟二这种小白脸,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华寻觉得钟二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冒出来的虎牙带来一股独特的气质,让钟二的脸上多出散漫而又活跃的少年气。

就一个虎牙,华寻都快在自己脑子里想出一篇小作文儿,他用力眨自己的眼脸,把视线收回来。

“怎么了?”钟二同学显然发现华寻表情的不自然。

“没事儿。”华寻摇手,看见钟二侧脸的淤青,小小的一片,但是有往深紫色发展的趋势,“你脸怎么回事儿,我上次见到你还好好得,怎么这么短时间就染上颜色了?”

华寻这典型属于没话找话说,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顺便替钟二想好回答,这么小一个伤口,肯定是不小心磕哪儿碰哪儿留下的。

“你说这个?”钟二用手指向自己的侧脸,“跟我弟打架弄得。”

“是嘛?”华寻转过头,上下扫视钟不离,“你还…”他顿了顿,“你还挺实诚。”

“全体男生!”谢老班在讲台上大吼,“出去搬书!”

没想到老头儿中气这么足,两声一吼,茶缸都要抖一抖。

“好!”全班男生响应号召,“刷拉”站起来,捋起袖子往外走,一群人就跟要出去打仗似的气势汹汹。

书籍全都摆在礼堂里,一推门进去,台子上、观众席上,浩浩汤汤全都是书本。

因为没有排队,来拿书本的人嘈杂得就跟来集市挑菜一样,扬着嗓子大喊。“这是我们班的书!我们先拿的!“

负责管理纪律的老师在礼堂里急得直跳脚,拿着个喇叭吼得声嘶力竭,脸色发红。“后面的几个同学你们怎么回事儿?!能不能不说话?!你们当喊劳动号子呢?!要不要我把手里的喇叭给你们?!“

一边吼,胳膊上戴着的红色袖套一边晃,红得直捅人眼睛。

华寻挑起一沓书捧进怀里,在手里上下颠。“欸…真挺沉,这大概就是知识的重量了!”

说到知识,华寻走到钟二旁边,和他并排走。

“欸,学霸!”华寻用下巴指手里捧着的书,“这点儿书对你来说是不是都是小意思,不够塞牙缝啊?!”

“也没。”钟二手上捧着的书和华寻手上的一样多。

但华寻注意刀钟二是单手捧书,没想到这高高瘦瘦的样子还挺有力气。

华寻不服输,也跟钟二学,用单手捧书——

真别说,知识果然他妈的更重了。

这小屁孩儿哪儿来的力气啊?

“那个…”华寻把自己的思绪从知识的重量上拉回来,“咱们以后就是同桌了,以后学习上能不能教教我…我这人吧…”华寻顿了一秒,“脑子比较笨。”

“行。”钟二答应得很爽快,“同桌嘛,互帮互助应该的。”

听钟二这么说,华寻顿时觉得自己贫瘠的学习生涯升上些许指望,在嘴里重复“对嘛,互帮互助”。

“对了,你全名叫什么啊?一直钟二钟二的,我还不知道你真名。”华寻单独捧书的左手发麻。

“全名啊…”钟不离看向华寻的眼睛里闪过透亮的光,“我叫…”

钟二的一句话愣是分成四口气。

“我叫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