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叔,一瓶北冰洋。”
华寻眯起眼睛,夏天的太阳悬挂在天上,大刺拉拉地要把路上的行人烤焦。
“你这小屁孩儿,天天吃这冰的。”
贰肆小卖部的台子上直愣愣杵着几根塑料棒的小红旗,在风中扑棱。
茨叔是个扎花头巾的中年老大叔,话音刚落,便抬起手就把北冰洋的玻璃瓶往桌角上一磕,手背青筋爆起,瓶盖“啪呲”一声蹦得老远,咕噜噜在地上滚,小气泡从桔色的汽水由下往上蹿动涌流。
“小心拉肚子。”
“谢谢叔。”华寻接过北冰洋,手心被冰凉包裹。
“欸,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闹,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时候,不都该是上房揭瓦的年纪?”茨叔摁紧自己手上的泛油光遥控器,把电视关上。
摇铃声响,隔壁理发店传来蜂拥而出的脚步声和“下次再来”的女声——是烫着大波浪,穿着紧身黑皮裤的六顺姨,她耳朵上夹了一条烟,正若有若无朝小卖部里抛媚眼。
华寻眼尖,正巧瞧见茨叔回了个比油锅还腻的笑,脸上都给笑出不同形状的褶子,把六顺姨吓得赶忙窜回理发店。
发廊的音乐声又重新被闷在玻璃门内。
“你瞧什么瞧?回去写作业去!要是没作业就跟小姑娘跳皮筋儿去!”
华寻没回嘴。
中年老男人自尊心都比较脆。
他提着北冰洋正准备走。
“等等。”茨叔皱起眉头,“这首歌没听过啊,叫什么名字?还挺好听的。”
“叫《朋友》,新歌。”
“谁唱的?”
“周华健。”
“什么彪?”
“周-华-健。”华寻拉长音。
趁着气泡水还没变成橘子汁,他想回去写函数作业。
“周什么?”
六顺姨没搭理他,茨叔的轴脑袋来劲儿了。
“老--大!老---大大大!!!!!”
轴脑袋茨叔还没发话,打街道处迸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猴叫’,那小黑影撒腿便是一顿乱撞,左磕右碰,恨不得把整条街给掀开,提着太极剑的陈大爷一身白衣,耳聪目明得,立马跳到理发廊的门口,发廊门口的摇铃直作响。
“兔崽子,你还跑,你竟然还敢跑!你逃课!偷姥姥钱!你有理了!张三峰我今天,我今天不把你给抽得条顺了,我就不是你爹!”
张三峰跟个猴儿一样上窜下跳,细胳膊细腿在半空中直划拉,手中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攥得紧紧的。他爹张胖子人如起绰号,满身赘肉,肚子上像是怀胎三月。这人虽然肥,跑得却非常快,好几次都快要抓到张三峰后脑勺那撮故意留长的小辫儿。
“爹,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张三峰一边跑,一边给华寻使眼色,开始游击战术,往小卖部里一钻,往各个空隙里到处钻,比耗子还要耗子精。
这便就苦了那熊壮块头的张胖子,往左侧便扫下一筐当文具,往右侧便“哐当”撞到玻璃柜儿上。
一阵噼里啪啦,惹得路边的街坊们停下来看热闹,气得胖子呃呃呃得乱叫。
华寻往匍匐在水泥地上的张三峰望去,诶,皮孩子的眼眶都给撞青了。
都这样了,这猴子张还没把手上那银闪闪的东西给松开。
真是贪财的猴儿不要命。
这是张猴儿的家事儿。
华寻的眼皮子直跳,身体却条件反射一般低下身子。
他本不该管的。
这么想着,他的手指却悄悄往贰肆小卖部后门的那辆凤凰自行车指去。
张三峰成精般灵活眼珠一直滴溜溜得转,看到那辆自行车他便悬空腹部,整个人都绷成一条弦。
华寻也慢慢收束十指,握紧自己手中的玻璃瓶。
三、二、一。
“跑!”
两个人如同箭矢般冲出小卖部,后门的铁牌被撞到,发出一声剧烈的“哐当”声。
夏日里被晒得发硬的柏油路面上腾起一阵“啪嗒”的塑胶脚步声。两个人如同叶子一般飘出小卖部,张三峰稳住龙头,华寻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华寻坐在后面的铁架子上,上跳的那一瞬间,瓶子里的北冰洋不停的翻腾,张三峰急忙撑开灯脚,后边是一骑绝尘。他在叫骂声中如逃命般狂踩踏板,直扭屁股不停蹬。
独留张胖子和茨叔在一片狼藉中骂娘。
“欸,我的自行车!”
“兔崽子的!”
两个力不从心的中年男人撒开皮鞋在后面努力追了一会儿,最后顶着一头乱发,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
“凤凰牌的自行车果然牛!”张三峰满嘴灌风,由衷地发出一声欢呼。
骑过水泥地,颠簸过十字路,直到骑到东桥上那块地的时候,歪歪扭扭狂奔的自行车才终于平缓起来。张三峰紧绷的身子便如同皮球一般,缓缓泄气,最终完全软塌。
“你作业写了吗。”张三峰问。
“没写。”
“哟呵,华哥竟然没写作业!这可不像你!每次我请人去铁帽那儿打龙珠,别人都是争先恐后地答应,即使是不答应,要么就是迫不得已、被家长扣留了。要不就是胆子小,不敢翘课。只有华哥你,要不就是作业没做,就么就是没复习完,大忙人一个!”
“嗯。”‘华哥’答非所问,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玻璃瓶,阳光折射在瓶面,橘色的气泡水于颠簸中不断上涌、破灭。
这些孩子有学上还不用用心。
“下次别翘课!”
“行了,老大!我不知道你?”
“我是好孩子。”华寻说完了自己都想笑。
他人活两世,其他不知道有没有变,只是那睁眼说瞎话,信口吐雌黄的功夫,倒是半点没有落下。
但作为谎言大师地华寻,却是由衷得希望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不容易才投个正经人家。
十二年了。
破落缉查大队老大华寻已经死了十二年年了。
安海县石子路一一六胡同、五二号院的小屁孩儿华寻,也已经出生十二年了。
黑老大华寻从出生起,无父无母,无故无亲。
小屁孩儿华寻,普通人家独生子,有汤有水,有对做会计的父母。
十二年。
三个轮回的春夏秋冬,一个流纪的生肖全族。
不该有的杂念也该断了,心思收收,拎不清的事儿也是时候顺顺了。
这里是个好地方。
华寻仰起头,把手中的北冰洋一饮而尽,气泡在唇间炸开,冰凉一下子经由喉咙口、胸腔,窜涌到整个肠肺之间,沸腾得烧起来。
“得了,华哥,下车了!”
“你又闯什么祸了,你爸急眼成那样,干嘛偷你姥姥的东西?”
“没偷!嘶--你看我干什么?真没偷!我自己去找二胡买来的,张胖子非说是我偷的,还有没有些天理了!欸,对了华哥,你猜是个什么?”张猴子语气一转,故弄玄虚,把手藏在身后,那银闪闪的东西在半空中划了条线,而后消失在猴子的身后。
两个人站在铁栏杆旁,海浪声不绝于耳,锃新崭亮的凤凰车就这么被扔在地上,车轮子还在慢悠悠地转动。
“你姥姥的耳环?”华寻有些心不在焉。“先不说那个,你还记得那函数三角公式是什么吗?”
“什么什么三角公式?”张三峰一拍猴脑袋,“我们后天才开学呢!我记得咱们没留作业啊!不是吧,老大,你又在预习些什么东西啊?”
“就看看。”提起学习的事儿,华寻不由心里一紧。
他跟自己说好了,这辈子,学习就是他爱人。
张三峰瞪大鼻孔,“你学那些人预习干什么呀!人家那是考一百的,再不济也能考个七八十,哪有不及格的人就去预习啊?这不是还没学会走路就瞎跑...欸,也不是...”他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舌头打卷,龟脑袋往后那么一缩。
“对不住,老大,我是觉得啊你不是读书那块料,没别的意思。”
张猴儿心想,建个帮派多好啊,那么会打架。要不就去当个明星也行。
“有别的意思我就上脚了。”华寻一时半会发现自己没有话来反驳这小屁孩儿,一只海鸥从半空中掠过。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说这话的时候话,华寻把自己的眼睛眯起来,一股不符合他年纪和外表的凌厉之气这般毫无预兆地泄露。
张猴儿往后退了几步。
看这模样,老大准是不乐意了。
华寻是不乐意了。
那三角函数公式到底是什么?怎么推来着?
真想把自己这脑袋拿去泡酒,泡北冰洋也行
“息怒啊,华哥快息怒!”张猴儿犹豫了一会儿,头上的几根毛在风中晃荡,发现华寻压根没正眼瞧他。
他转了转眼睛,慢悠悠地腾出自己藏在背后的手。
“老大,看!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什么?”华寻没抬眼睛。
“前几天你管我要的随身听!”
华寻抬起头,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放出光亮,有了稍许孩子气。
“行啊!张猴儿!怎么弄来的?”他接过三峰手中的随身听,小心察看。
“二胡子的爸不是开厂的吗?从他那儿进的货,他小子二十进的货,卖我五十!”
“我回去取钱,到时候拿给你!”
“别呀,千万别!华哥,别跟我谈钱,谈钱伤感情!以后有事儿您罩着我就对了!”张三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黑色的耳机线,往华寻手上的随身听上一插,“这是耳机线,我听过,音质清楚得很,里面有一盘磁带,你听听!”
华寻按下最顶排的按钮,音乐便从纤细的黑线处缓缓流淌而出。
“朋友一生一世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周华健的《朋友》。
“好听吧,最近才出的新歌!西头肥皂厂那儿新开了卡拉OK,我上次跟二胡子他们去,唱了许久,就唱得这首歌!”
“你跟他们,是朋友?”
“不是,狐朋狗友。”
“这首歌,最好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唱。”华寻顿了顿,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跟真朋友唱。”
“那老大--”张三峰的声音逐渐跟华寻记忆中熟悉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等等!啊!”张猴儿不知道发生么疯,突然一个语气突变,突然往后退。
一个高大的黑影就这么莽撞得撞过来,电火雷花之间,“噌”得一声拽走华寻手中的随身听,而后便如同逃命似得飞奔而逃,塑胶鞋在地上噼里啪啦得甩动。
“我去!光天化日之下,狗头帮这人是明抢啊!诶诶!华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华寻扶起地上的凤凰车,往上一跃,撑起脚,“上车,我们去追!”
“算了吧,我听说他是狗头帮的。要不回来的!不就一个随身听吗?你要是想听音乐我们去铁帽那儿!”张猴儿有些怂。
狗头帮是个类似于□□的打手帮派,平日里收收保护费什么的,原名猛虎帮,深受老百姓痛恨。
“快点!”华寻有些不耐烦。
张猴儿无奈,立刻窜上后座。“华哥,不就是个随身听吗?”
“不方便。我一天都要用。早上听晚上听不够,我还要上学的时候听,骑车的时候听,洗衣服的时候听。”
“华哥!”张猴儿瞪圆眼睛,“你这不是听音乐,你这是吃音乐!”
“谁跟你说我是用来听音乐的?”
“那还干什么?诶诶!慢点儿!”张猴儿立刻用手拽住华寻的衣服,华哥活脱脱把自行车骑出种摩托车的惊险。
华寻的刘海被掀起,十二岁的朝阳之气在的夏日盛开。
“听英语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