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裤衩

夏正行愣了三秒,然后慢慢摘下耳机。

“没死。”

他后知后觉地给了我一个笑。

“你口才不错。”

我都服了我自己了。

我抬起眼。

“我不是那意思。”

阳光化为透明的斑点,在帘子上晃动,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知道。”

他翻过身,恢复平躺的姿势。

“你为什么来医务室,不舒服吗?”

“就是困。”

我也恢复成平躺的姿势。

“就是想发呆。”

“嗯。”

他的声音从帘子的那端传过来。

“有时候我也这样,其实我伤得没那么严重,没到不能上课的程度。”

“那你为什么还来医务室?”

我问道。

“就是...”

夏正行的声音凝固了片刻。

“不知道学下去有什么用,也不知道我自己在学什么。”

“学习,高考,就业,赚钱,成家...”

我开口。

“社会都帮你把人生线给安排好了,你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不就好了?”

“你说得也是。”

窗外传来风的声音。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按部就班?为什么一定要盯着陈越?”

“因为我看不见眼前的路。”

我把手枕到脑袋底下。

“我跟你们不一样,生活的环境不一样,成长的经历也不一样,你们在想着怎么和父母抗争的年龄,我可能连饥饱都是个问题,我对人生没什么期望。”

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

可能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还挺舒服。

他和医务室姐姐一样,身上有一股温和的、想让人接近的气场。

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听完我这话后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他是在想着怎么扯开话题,或者正在可怜我。

“没有什么好可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都有自己的轨迹,就像你读书上进一样,我想杀个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

还有一句话我放在了心里。

我想死,是因为死亡对我来说,和他们的远大前程一样温柔。

活着就会犯病。

犯病就会痛苦。

“你如果非得杀一个人...”

夏正行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自己的每一个字句。

“能不能不是陈越,换一个人。”

“说来听听。”

我咧开嘴。

跟正常人讨论这种话题给我一种奇妙的怪异感。

“比如...”

他说道。

“特朗普。”

“靠。”

我笑出声。

“能不能正经点儿?人家特朗普招你惹你了啊?”

“灭霸你知道吗,要不你杀他?”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话。

要不是他胳膊还伤着,我都想伸长手打他。

“你怎么不让我去迪迦奥特曼里随便挑一个呢?”

“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气是真得很严肃,一点儿笑意的波澜都没有。

但我已经笑得肚子疼。

“神经病啊?”

笑完之后又觉得幼稚。

我深呼吸了一口,困意都被笑没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转朝他。

“你要喝牛奶吗?”

“喝。”

“行。”

我从床上跳下去,耷着运动鞋走到医务室姐姐的办公桌前。

我忘了她说的是哪一层抽屉,于是每一层我都抽出来看了看。

牛奶在第三层抽屉,满满得叠成一个小塔,缝隙间都是碎甘菊。

我拿起两盒牛奶,其中一盒直接扔向夏正行的床上,扔起来后我才想起他胳膊打着石膏的事实。

不过好在他左手还算灵活,伸出手准确地拽住空中划过的牛奶。

动作干净利落。

还挺帅。

我把吸管插入牛奶盒子,我们两个人就这么沉默无声地在甘菊味中喝牛奶。

安静得只剩下牛奶经由吸管的抽动声。

良久后,我才开口。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啊...”

他呛了一口牛奶。

“这什么问题?”

“我就是做一个假设,没有幽默感吗?”

我把牛奶盒子捏成一个瘪瘪的形状。

“我会的。”

他说着。

“毕竟在医务室里聚众喝牛奶这种事,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是吗?”

我把压瘪的牛奶盒子折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如果你能记得我的话,让我换个目标也不是不可以。”

我看向夏正行的胳膊。

“我可以帮你杀了那几个经常来你家店惹事的痞子。”

他没说话,就是举着牛奶盒子长久地看着我,耳机线垂落在枕头上。

久到我觉得他已经把我当成了神经病。

“算了。”

我率先打破这片牛奶味的沉默。

我推开门走出去。

“跟你开玩笑呢,别放心上。”

外面的阳光没有牛奶味,但是依旧很耀眼。

耀眼到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放学后,来接我的不是卫风而是刘云,夏正行已经坐在了副驾驶座。

刘云朝我招手。

“你最近到我家住几天,店铺那边出了点儿事,暂时开不了业。”

“好。”

我拉开后座的车门坐进去。

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给卫风发消息。

“怎么回事儿?”

就算不开店,于情于理我也没必要去刘云家里住着。

谁家员工睡老板娘家里?

对话栏显示回复。

“最近手头紧,酒店住不起,你先去刘云家凑合几天。”

撒谎。

直觉告诉我事情肯定不那么简单。

我抬起眼看向车前的后视镜,镜子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到我看向镜子后立马移开视线。

夏正行刚刚在看着我?

我在心里靠了一声,不应该告诉他恶犬计划的。

他该不会是告诉了刘云和卫风,把我当成了心理变态,进入精神病观察状态了吧?

十有八七是这样。

我在心里又靠了一声。

刘云家比我想象中的大,竟然还是独栋。

就她店里那个惨淡生意,我还以为他们家是漏水的出租房,结果还有车库外还有一片小篱笆。

“你的房间在二楼,粉色的那间,衣服和你的行李我都放在里面了。晚饭还要过一段时间,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粉色?

我打开房门后,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整个房间真得都是粉色,铺天盖地朝我卷过来。

灯是那种公主蓝的鱼尾灯,整个屋子都像是棉花糖一样软。

我打开手机,给黄豆发了一个字。

靠。

那边没回消息,估计在练拳。

我环顾四周,花了十分钟适应这个房间,把窗帘拉起来,让房间看起来没有那么明亮。

黑暗给人一种安全感。

房间陷入黑暗后,我的困意就上来了。

我爬上床,定了个半小时的手机闹钟,习惯性地脱掉衣服。

就眯一会儿。

闭上眼睛后,我没花多长时间就睡着了,脑子发麻。

我又做梦了,梦里面我不断从高处坠落,一遍遍尖叫。

我又梦见他们了。

“别!”

“不要!”

“别拉着我!”

我醒过来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坐直身体,开始大喘气。

一到陌生的环境里我就会这样,难受得无法呼吸。

昏暗的噩梦如同潮水一样,沿着酸涩的脊椎骨往上爬。

我摊开自己的手心,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没事,没事的。我是恶犬。

我是恶犬。

眼睛发酸,我把眼角的液体抹开,心跳在自我暗示中缓缓放慢。

“没事的。”

我低下头,如同狗一样舔了一口自己手心的刺青。

闹钟还没响,门却响起,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我掀开被子,没穿拖鞋直接赤脚走下床,打开门。

“什么事?”

夏正行垂眼。

“吃饭...”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我看着他飞快地移开眼,就像见到鬼一样转过身,再看着他的耳朵根子慢慢变红。

“我妈喊你下去吃饭...”

他保持背过身的状态挪到楼梯,然后快速地下楼。

我皱着眉看向他的背影,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房间。

怎么,难道现在年轻人喜欢背着身体跟人说话?

过了三秒钟——

“靠啊!”

我猛然低下头看向自己。

睡懵了,我穿着个裤衩就直接开门了。

还他妈是蕾丝的。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片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