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娘子注意到他的眼神,掩着唇娇羞地笑了一声,“思归大人不记得奴家了?护国寺上香的时候,咱们还见过一面,也是,奴家如今这副样子,思归大人认不出来也是应当。”
“你还活着?”思归道。
妙娘子又是娇羞一笑,避而不谈,只引着他往右耳室走,“思归大人先去歇息,我这就去告知主人。”
思归用衣服包裹着伤口,面无表情地被引到右耳室去。
虽说是个耳室,但里面宽大无比,房顶四角镶嵌着夜明珠,莹莹烁烁的光芒洒下来,照亮下方的桌椅床榻。
床上的罗帐是淡青色的,瓷枕亦是天青窑的上品,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张雪白宣纸用石镇压着,上面有画了一半,还没有描画眉眼的人像。
好像作画的人在某个犯懒的午后突然起了闲情逸致,画到一半却又贪玩似的丢下笔墨跑了。
思归在藤椅上坐下来,伸出手抚摸那并不存在的眉眼。
外间,妙娘子听黑衣鬼说起思归和司溟渊对打的时候,红粉骷髅轻晃了晃,似乎很是疑惑,“你三言两语,那些人便信了?”
“这也太轻易了。”
黑衣鬼道,“王艳不是说了,那些人本来就互不信任,十七局耍了手段才骗他进去的,再说了,他才去十七局几天,哪有那么深的情分让他放弃那位的线索为他们卖命?”
黑衣鬼笑了笑,“姐姐,你也太小心了,再说了,他身上的伤你也看见了,整条胳膊都废了,不会有假。”
妙娘子轻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黑衣鬼不再说话,两条臂骨交叉环胸。
“人已经带回来了,”黑衣鬼说,“既然娘子姐姐这么说,我把他送出去吧。”
她转身作势就要走,妙娘子却说,“不用了,你看着他,我去找主人。”
说着,便袅袅婷婷地飘走了。
黑衣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很看不上这种迂腐做派。
片刻之后,右耳室的门被敲响。
石门打开,思归冷冷地看着外面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是精明英俊的男人,嘴角有一颗痣,笑起来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男人热情地握住思归的手,“哎呀,思归先生,终于等到您来了!”
思归直白了当地避开,男人没抓到思归的手,脸上没有丝毫尴尬,继续热情洋溢地套近乎,“咱们有缘啊,我以前也是京大的学生,说起来还算是你的学长呢,我哥又成了你的导师,太巧了!”
是宋将武。
宋将武手里拿着一个医疗箱,他看着思归湿透半边衣衫的血迹,痛骂道,“十七局这帮蠢货太不知轻重了!他们竟然骗你知道那位的下落,现在又把你伤成这样!”
思归抿了抿唇,“你们说有他的下落,说,他在哪。”
宋将武拿出医疗剪和酒精棉,“思归先生别着急,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思归往后撤了撤,“我要见他。”
宋将武脸上的笑不太绷得住,“是主人让我来找你谈判的……”
“我说,我要见他!”
思归怒喝一声,猝不及防,猛地一把掐着宋将武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少年眸底浮出妖异的红光,隐约间已经能听见宋将武喉骨脆响。
“思归大人……放下他……”
轮椅压过地面,嘎吱作响,耳室的门打开,妙娘子推着一把轮椅,缓缓走了进来。
轮椅上有一个堆在一起的“人”。
他畏光似的,浑身裹着一件发黑的大袍,兜帽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思归能感觉到,其实这人自己的身体很小,导致那件黑色的袍子看起来实在大的夸张,臃肿地堆积在轮椅上。
这就是那个“神秘人”了?
思归完全想不起在哪听过这炭火烫过喉咙一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会认识他,还知道他在找人。
他一把把宋将武扔在地上,皱眉道,“你是谁?”
质问的声音透着极寒的冷,似乎来者若敢欺骗他丝毫,思归下一秒就能把他焚烧成灰。
神秘人嘶哑着声音笑了一声,“我是谁思归大人很快就知道了,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而我用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那人的线索。”
“思归大人,还是乖乖先疗伤吧,疗完伤,我带您去看一些东西。”
思归抱着胳膊,冷冷道,“我自己处理。”
神秘人看了宋将武一眼。
宋将武刚从地上爬起来,面露尴尬,听话地把医疗箱放下。
思归扶着已经绵软的手臂坐回桌子前,拿出一根穿好线的针,看也不看就往皮肉里刺。
司溟渊的力量是毁灭。
如同这道无法自愈的伤疤一样,只要被伤到半分,伤口就会永无止境地损毁下去。
他的力量倒是可以修复,但修复的速度远比不上毁灭的速度。
思归冷汗透湿,却倔强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半晌,少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因为绵长的剧痛而越发寒凉。
“好了。”思归声音里有意思不易察觉的虚弱。
神秘人缓缓点了点头,“思归大人,请跟我来。”
妙娘子推着轮椅出了耳室,向甬道更深处走去。
思归看了一眼宋将武,淡淡道,“真的好巧。”
是在回应他先前那段话。
宋将武莫名打了个寒颤。
整座古墓逐渐倾斜向下,能明显感觉到脚下的青石角度越来越陡。
四壁都是艳丽多彩的壁画,右手边是人间百景,犹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徐徐展开,街市郊野热闹非凡,一个瘦小的白发老人穿行其间,感受着人间之乐。
直到老者在一处杂耍摊前驻足停留。
杂耍摊上,耍猴人扬手挥鞭,一只人面小猴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皆是一副喜庆热闹的笑容,没有人看得出小猴脸上的恐惧害怕。
这场景,似曾相识。
思归缓缓停下。
他在人群中看到自己。
思归出现的场景明显做了艺术加工,他穿着一袭白衣,撑着一把红纸伞,遥遥站在世人之外。
下一幅画,是他走在斜风细雨中,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蜷缩在怀里的猴童。
猴童从他臂弯里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似是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少年不嫌弃他。
思归垂眸,眼里露出一点温柔的光。
他将猴童带回住处,想着怎么将他治好。
屋子的摆设与右耳室一模一样。
他确实也曾在某个慵懒惬意的午后,兴致一起,在桌子上描了半天人像。
后来,他找到某种方法,给猴童换了副身体,还取了一个宋安的名字,最后,思归给了他一些财物,继续踏上寻找那人的漫漫旅途。
下一幅画面,是思归渐行渐远的背影。
千山独行,踽踽孤寂。
在他走后,猴童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成为一方太守,他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最后被奸臣陷害,只能隐退山林。
余生里他游山玩水,一路行善。
临死前,满堂儿孙围在榻前送行。
最后一幅壁画,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不负君恩。
他重新得了一条命,他没有辜负半分。
这是墓主人的一生。
画面中的白发老人,便是垂垂老矣的墓主,他像个看客一样,在回顾自己的从前。
“是他啊……”
思归终于从漫长纷杂的过往里,想起当初那个猴童的故事。
倏地,他看向神秘人。
“思归大人,终于想起我了?”
神秘人说着,抬起一只皮包骨头,干尸一般的手,缓缓摘下兜帽。
他的皮肤像皱皱巴巴的核桃仁,五官已经很模糊,脖子很细,颤颤巍巍地顶着一颗不成比例的脑袋,头顶的褶皱里,九个红色变形的戒疤,触目惊心。
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护国寺一别,已然过了千年了……”
思归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个小和尚!
是那个问他,人能变成猴童,是不是也能变成龙童,凤童,佛童的小和尚!
“是你?”
思归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荒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