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齐墨便起了床。
沈怀璧虽说现在身子好些了,可药膳还是不能断,每日都要坚持。
平城地方小物资又缺乏,找不到什么山珍海味的好食材,只是药材更好些,东西也新鲜可口,倒也算得上是个优点。
他走进小厨房,那里放着今日一清早便有人送过来的新鲜食材,正整整齐齐的码在桌子上面。
一只盛满水的木桶就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他凑过去看,里面有一尾新鲜的鱼。
那是他专门请人从西边的小溪中钓上来的鲈鱼,经过前几?日的反复试验,他琢磨出了这么一个规律——沈怀璧爱吃鱼,几?乎是每天只要有鱼,无论多难喝的药,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那尾鲈鱼还是活的,正自由自在的在木桶子里面游弋,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葬身人腹的命运。
齐墨手脚麻利地剖开鱼腹,去掉腮和内脏,用清水淋清血迹,刀法熟练的将鱼片成薄薄的一片,整个儿放入了已经熬好的高汤之中,整盅汤在炉火挺旺的锅中咕嘟咕嘟的冒着水泡。
齐墨一边盯着炉火的情况,另一边分出几丝心神,不自知的揣度起来——
他们这一行人在平城停了太久,齐墨估摸着,等沈怀璧身子好些了,他们就得东上京城了。
京城虽然现在是有福王掌管政权,还没有落得个群龙无首的下场,但是等他们一行人入了京城,那可真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
还有沈怀璧。
如果说他的十七年的前半生都如同一颗浮萍,在水中漫无目的的随波漂流,那齐墨现在的状况则更像一个悬溺水中的人。
他本能的贪恋沈怀璧这棵救命稻草,却又怕他在不知何时,又会突然断掉。
思绪如一团乱麻一般缠绕在一起,他实在想不通,索性就不想。
容叔今日也起了个大早。为了锻炼身体,他便在院子里面走走荡荡,却突然发现小厨房里面有缕缕炊烟升上空中。
本来他以为是客栈里的人在弄早饭,便也不以为意,没想到走进来往里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个熟悉的人,在娴熟的做着东西——
那他娘的是他从京城千里迢迢的带来的小包袱,齐墨啊!
容叔至今还忘不了他在江北时火烧厨房的惨案,如今场景重现,他如临大敌,偷手偷脚的走进去,当即大喝一声制止他道:“十一殿下!你在干什么?!”
齐墨正在理自己绕不清的心事?呢,突然被人这么一叫,心里一猝,手中的蒲扇突然乱了分寸,还在炉火上的小瓷盅被他不小心扇落在地,里面熬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鱼汤也全部撒在地上,乳白的汤汁与青灰色的石板相接,一股浓烈的香气散发了出来。
齐墨抬头,见是容叔,心中稍稍定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责备容叔,只是弯下腰去把已经破碎的稍大一些的瓷盅碎片用手捡起来,小心的包在手帕里,好不让人被伤到。
容叔见他没搞破坏,竟然破天荒的在下厨,颇有些愧疚,抓着头道:“那个……十一殿下,你这……”
“容叔晨安。”齐墨打断他:“沈将军身体不好,现在需要食物疗养,既然是我害他弄成这样的,我定然要管他的均衡膳食,不能让沈将军烙下病根才是。”
容叔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愧疚就更浓厚了,忙道:“这样啊?你这汤都没了,那我帮你……”
齐墨冲他笑了一笑,却摇头道:“不用啦,这汤没了就没了,沈将军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我去再做一碗,还来得及的。”
容叔有些怔然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小心翼翼道:“那个……你和沈将军,和好了?”
齐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和好?我们俩从来都挺好啊。”
容叔笑,眼中流露出一种放下心的神态,他抚掌长叹道:“哎,那就好了。昨日见你之时,看你无精打采的,我还以为你和沈将军出什么事?了呢。”
齐墨一听这个,便没来由的有些心虚,三两下把手中的瓷片都给包住,扔进了簸箕里。
他直起身,解释道:“我没事儿,沈将军……他很好啊。之前我不是刚醒吗?神智可能有些不清楚,脸色差也是应该的,碍不着沈将军什么事?儿。”
容叔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打趣道:“那我就不打扰殿下您给沈将军调理身体的药膳了,唉,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该到处走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还没我腿长的小殿下,长这么大了。”
齐墨被他说的有些羞赧,忙推他出去:“容叔你也真是的,这叫什么话,难道这么些年白吃饭不长大吗?那可不就是巨婴了!您快些去散步吧,别在这儿再玩儿我了。”
容叔笑得愉快至极,刚走出去,一只黑色的大鸟便停在了他肩膀上——
这几?日都是容叔在照顾大黑,两人一个话唠,另一个不会说话,相处的倒也算是恰得其乐,亲昵万分。
大黑见着了齐墨,扑棱了一下翅膀,向他展示着自己已经愈合了的羽翅。
东大营的将士们都是对大黑熟悉的,自然对它?好的不一般。齐墨走的这几?日,大黑应当都被轮番着用上了各种好药了,这才好的那么快。
只是血肉生长的速度比羽毛快多了,大黑原本漆黑亮丽的翅膀光秃秃的秃了一块,平白无故为它威猛异常的形象添上了一笔滑稽。
大黑注意到齐墨正在盯着它?的翅膀看,能通人性似的,又把翅膀合拢来,鸟嘴扭到一边,像是生了他的闷气。
齐墨闷笑一声,目送着骑在容叔和停在他肩膀上的大黑走远。
东方的初晨已经从山间升起,金碧色的阳光穿透云层,为朝霞染上一抹绚丽的彩墨,美的让人侧目。
齐墨有些发愁的想,这下好了,鱼没了,汤也没了,待会沈怀璧醒了,发现今天居然没有像样的药膳,该不会生气吧?
唉。
他认命的关上厨房的柴扉,现在时辰尚早,据以往的经验,沈怀璧未到午时是起不来的。
这正好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准备另一份药膳。
说来倒也奇怪,寻常人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纵使是中了再多的迷药,也不可能像沈怀璧一样睡得这么久。血肉的生长总是伴随着疼痛,在睡梦中生生熬过这种痛楚,定然是不好过的。
齐墨不是没偷偷去他院子里看过沈怀璧,每次被徐毅撞见,得到的回复要不就是“将军已经歇下了”,要不就是“将军休息了”。
齐墨原以为那是徐毅纯粹不想看见他和沈怀璧相见,诓他来了。
但如今他细细一想,却觉得这极有可能确实是真的。
昨夜齐墨睡得不好,不仅是心绪上的波动,更是因为里间传来的动静。
沈怀璧平日里看着好端端一个不苟言笑的将军,到了睡觉的时候却是不安分极了。
大齐百年边疆太平,无重?大战事?,许是这么多天以来沈怀璧都没有摸过枪棒,一时便手痒痒了,把被窝当成了战场。
齐墨听见里面的动静,进去看时,却发现被子枕头床褥,无一没有被他从床上扔下来的。
而沈怀璧本人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像是蝴蝶振翅欲飞的羽翼,他眉梢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双手环着自己,脸上是齐墨从没看过的脆弱与无助。
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睡觉不盖被子,山间多凉夜,这点沈怀璧难道还不懂吗?
这么大人了,连好好睡觉都不知道,真是的……
齐墨叹了口气,把枕头和被子捡起来,给?他盖上被子。
沈怀璧像是发现了来人的动静,却没有睁开眼,而是在齐墨给他盖被子的手离开之前,紧紧拉住了齐墨的手腕。
齐墨以为他醒了,心里的小兔子慌张地跳了一下,如果不是沈怀璧还抓着他的手,齐墨合计怀疑,自己整个人都得直接弹出去七八百里。
要是被沈怀璧发现自己半夜不睡觉,跑到里面来看他,对方该是什么想法?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变态吧?!
齐墨越想越可怕,本想着拔腿就跑的,却又想起沈怀璧牵着自己的一只手,他深思熟虑一会儿,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齐墨静静的等待了一会儿,等到了沈怀璧的身子微微往他这边侧了一点儿,却没有等到有人开口说话。
齐墨眨了眨眼,刚想要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自己回去的时候,他看见沈怀璧像是梦呓一般,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他弓下身子,靠沈怀璧极近。
那两片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翕动,齐墨听见了几?个字——
“不要走……冷……”
齐墨板下脸色,径直抽走了自己的手:“冷你还知道踢被子?赶紧给?我盖好了。”
他话是这样说,动作却轻柔异常,替他小心的掖好被子,凝视好一会儿他被汗水湿透的眉眼,这才转身离去。
迟钝如他,到现在翻倒回忆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沈怀璧他被梦魇住了。
沈家从前是三朝大家,却在他父皇这一辈开始没落起来。
沈怀璧的父亲叫沈青,大半辈子戍守边关毫无怨言,不知怎的,临到中年却意图谋反,被他父皇以判乱罪斩首。
沈家因此被遭牵连,全族上上下下三百余口人尽斩落刀下,还是父皇开恩饶沈青幼子一命,沈怀璧这才得以保全。
齐墨垂下头,初晨把他的影子拉的斜长。
师哥他,应当是梦见了很伤心很伤心的事?吧。
他余光一瞥,却瞥见街边有家小店里面挂满了安神的香囊。
本来打算去买食材的脚步一顿,转而往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