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营应当是在一个临近的城池里?面歇脚,看得出是定了一间很好的客栈。
沈怀璧住的地方,院子里?栽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这?时正值傍晚,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从树冠的缝隙中洒下来,点燃了一整院的风光。
徐毅没有跟着?他出来,像是捏准了齐墨不会那么快就释怀,继续跟个没事人似的跑到将军边上嬉笑玩闹,因此,便放心的让齐墨一人出来了。
齐墨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跑出去的,从徐毅那句话一出口,那种酸涩的感觉就浅浅驻足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从京城来到江北开始,他便给沈怀璧带来了多少麻烦?
自己曾经在京城的时候,就有那些自以为远大的抱负。
要为黎明百姓寻得一个安稳的天下,要让骚扰边境的蛮族人再也没有办法骚扰边疆。
说起来,他也没有真正庞大的狼子野心。百姓安居乐业,而他看着?新皇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便足矣。
可他一朝被流放江北,应当是父皇早就预料到如今结果,只是不忍看他弱冠之年便忍受颠沛流离之苦,人生如逆旅,飘如陌上?尘,让他在绝境之中无处可靠。
可是,齐墨忘了。
给他在江北的一席之地,给他山雨欲来之前的庇护所,给他能安寝一夕的一方天地,这?些都是沈怀璧做的啊。
可他偏偏生气愚钝,迟迟不觉得。还以为是皇命难为,令沈怀璧不得已才受了他这?么个累赘。
从虎头帮到满月坊,再到今日的花月楼,没有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受伤,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三五日,过后又重新给他支楞起一方稳固天地。
可齐墨呢?
他只顾着?自己的雄谋大略,只顾着?自己的国泰民?安。
若他回?过头看,总能见到一道单薄身影,为他尽力支撑着?这?方不知何时就会塌陷的天地。
如若不是今日徐毅点出来,齐墨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沈怀璧也是人,他也会很痛。
可是他从来没回?过头,在狂风巨浪之前,只有沈怀璧还为他固执地打着?一顶单薄的伞。
那种感觉,就像一支尖锐至极的针,刺入他心尖最柔软最娇弱的地方,刺得他鼻子一酸。齐墨仰起头,让还没落下来的眼泪在眼眶中回?流,迟迟不让它落下来。
齐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树冠间露出来的斜阳渐渐西移,里?面还是没有人点起灯来——
徐毅不许别人进去打扰沈怀璧休息,一个还昏迷着的人,又怎么能自己点灯呢?
“十一?”
齐墨被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叫回了神。
在远离京城的这?个地方,叫他十一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还躺在里面的沈怀璧,另一个就是——
“容叔?!”
齐墨生怕是幻觉,急忙用手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眶。待他睁开眼面前站着?的还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幻境。
齐墨张了张嘴,下一句还没开口,眼眶便红了。
他的那颗似乎已经麻木的心脏在这时却又恢复了知觉,变得酸酸胀胀的,像一颗熟透软烂的梅子,轻轻一掐就能流出许多酸涩的汁液来。
这?些天他辗转各地,一直流离失所,京城父皇驾崩,叛乱来的突然,这?一切都几乎让他难以接受。
在最早时候,被恶人掳走关在江陵,一直生死不知的容叔却在这时候回?来了。现今沈怀璧还躺在屋内的床上?昏睡着,也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好在容叔回?来了,这?无疑是对他自己最大的安慰。
也许是这段时间过的不好的缘故,容叔看上?去消瘦了些,颧骨高高地突出来,把他本来就显得过分消瘦的面颊又缩了一个度。
不过容叔像是没经历过那些苦难一样,和没事人似的,仿佛齐墨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而他还是朝廷派过来当十一殿下保姆一般的人物。
一切都没有物是人非,没有家破人亡,没有辗转流离,也没有分别苦痛。
容叔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巡索了一圈,像是在打量着他这?段时间有没有消瘦一样。
良久,他才开口了:“小殿下,您最近过得可曾安好啊?”
齐墨的嘴唇有些微颤,巨大的喜悦,激动和愧疚击中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齐墨的咽喉,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
齐墨挣扎许久,才冒出一个字来。可惜他这?话?刚开头,就又被容叔打断:“殿下,你这?段时间受苦了……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
齐墨本来眼眶还有些酸涩,但?听他这?么说,反而没有要落泪的冲动了。
父死而子立,亘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若他齐墨还像之前一样肆意妄为,端着个殿下的身份就四处乱晃,眼泪如同不要钱似的就往外?送,那他不说对不起养他长大的容叔,也对不起已经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更何况,他对不起为他受伤的沈怀璧。
沈怀璧还在里面躺着?,不知何时能够醒来,而他端坐于室内,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连一块皮都没擦破。
他怎么敢哭?怎么能哭?
齐墨冷下心来,压着?声音道:“容叔,你回?来了。”
容叔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脸色,见他还是平平淡淡着,并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齐墨与他相对却无言,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容叔,是谁把你救出来的?把你抓走的又是谁呢?”
金乌西沉,天色将晚。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将尽,将树梢上重?重?叠叠的影子拉得长而又长。
容叔开口道:“当时离开你而回?京城,并非我所愿,只是那时,陛下便飞鸽传书给我,急召我回?京议事,还点明了不让带殿下你去。我当时也没多想,跟着?就去了。可我怀疑沈将军身边出了奸细,消息走漏给那些青龙帮的亡命掮客,我们一行人走得急,车马也不多,便被他们在半路上拦了下来,连夜掳去了江陵。”
“那你留给沈将军的那封信呢?”齐墨静静的看着?他,等他叙述完了,才插上?一嘴。
容叔一副了然的神态:“那封信?你们真收到了?”
齐墨也不带责备,眼里却是凉得劲透:“是收到了,信上还说不能让沈将军告诉殿下。”
容叔尴尬的别来目光,继续道:“我不让他告诉你,其实是有原因的。你当时……如此莽撞,我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关系早就是比亲人还要亲了。我怕你一冲动,就做出什么事儿来,让我担忧,也让沈将军担忧。”
齐墨倒也没反对,只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把你们抓走?你是受人之托吗?”
齐墨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容叔有些惊诧起来:“你去查青龙帮了?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还没等齐墨答话?,他就释然了悟道:“也是,你和沈将军出去了这?么多次,总该知道些的。青龙帮的人是受他们嘴中的华先生之托,不仅要买我的命,还想把沈将军也给拖下水。
我就是在预知了这?个情况之后,才给你们写下的那封信。当时我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本来想着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不能把你们再拖下水了,谁知你们俩竟都是不听人话?的,谁也劝不住谁,现今才落得个这般场面。”
齐墨木着脸,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沈将军在你我不在的时候做了很多。”容叔的眸子里?刻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过了良久,他才继续道:“江陵本来就是一块牢不可破的铁板,从我被抓进去到他进江陵城,找人把我带出来,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齐墨不知道答案,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不是什么黄口小儿,自然知道容叔话里?的意思。虽说如今世道动荡,多对人有些提防心是好事儿,可那不是别人,那是沈怀璧啊。
对齐墨来说,他不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别人”,那是真正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一方港湾,一支折伞。
是他,心里?想要一直一直守着?的人。
齐墨见容叔面有疲色,便善解人意道:“容叔,你才刚回?来,不要这?么劳累。有什么话?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我……我进去看看将军怎么样了。”
齐墨进去的时候,一个不知何时来的大夫正在里面,帮沈怀璧换药。
大夫见到他来,就像是没看见人一样,连眼皮也不掀一下,继续帮昏睡着的沈怀璧换纱布。
齐墨在旁边惴惴不安的看了许久,终究是没按捺住,开口了:“大夫,他的伤势怎么样?受了多少处伤啊?”
大夫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凉凉道:“重?啊。左臂的伤口重新裂开,肩胛骨处被两支羽肩射穿,以后射箭都是困难的,更别提全身上?下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了,你说多少处伤?”
齐墨屏声凝气,默默看着?大夫帮沈怀璧把药换完。
大夫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提着?药箱,转身便想走,又被齐墨给拦下来:
“大夫……他中的那个药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和他都是同一种迷药,为何我一天就醒来了,而他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
大夫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他受伤多,你受伤少,梦里那么沉静,也没有痛苦,你说这要是你,你是想醒来还是想睡着?”
齐墨见他又要走,还想问点关于沈怀璧的情况的,可这只手还没伸出去,便被那大夫一掌推开——
大夫上?上?下下的瞅了他两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忽而问道:“你是他谁啊?这?么关切他?”
齐墨一时间真没有找到能够回?答他的答案,不由有些结巴:“我……”
大夫抱着胸,面色凉凉:“你不知道他肚子里?还有孩子吗?要是全天下做父亲的都像你这?么不知事,那还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