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我在养伤

浅淡的药味萦绕鼻尖,忽而变得浓重起来。齐墨向来对这些气味敏感异常,他试着翻身去躲避着令他不喜的药味,便被人一把按住。

“小殿下,您别乱动啊,压到伤口可疼了。”

他迷糊着睁开眼,李管家手里正端着一只淡青色的翠玉瓷碗,酽酽的药汤还在冒着热气。

齐墨有些迷糊了。

入眼便是他在江北的卧房,头顶上面的房梁柱子雕刻着一只鹰——那是江北所特有的夜枭。

淡淡的苦味灌进他鼻腔,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他一人的瞎想。

他不是还在花满山庄外的徐州北郊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还有沈怀璧哪去了?

齐墨一个激灵,当即挣扎着要下床找他,刚才没有察觉到的一股巨大的疼痛从背后而起,火烧火燎的感觉袭上心头,剧烈的疼痛又让他跌回床榻去了。

李管家颇为担忧地望着他,把手里端着的药碗放下。

“殿下,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将军,陈年老伤都是家常便饭了,他扛得住。倒是你,殿下。”李丰伟眉间染上一丝淡淡的愁,他接着道:“你背着将军爬出来的时候,那真是两个血人啊!将军还好,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糟糕,殿下你的背部被烧着的木条砸了一下,还背着将军爬出来,破了好大一块。大夫给你上了药,走之前还说了,不能乱动,不能下水,坚持擦药。”

他直起一根手指,在齐墨面前晃了晃:“至少十天半个月。”

比起他自己,他更担心沈怀璧的身体状况。虽然李管家说了不必担心他,可是沈怀璧他也是人,他也会痛的啊。

齐墨敛着眉,微卷的羽睫簌簌颤动,如蝴蝶展翅高飞时震颤的双翼。他看着李丰伟道:“我想去看看他。”

李丰伟拿他没法儿,只得带他去。他伸出手想搀住齐墨,谁知齐墨避开他的手,笑道:“又没什么事儿,待会儿将军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说我呢。”

他勉强支撑起了自己,一只手靠着墙,一点点往前挪动着。

李丰伟深知齐墨的臭脾气,打死了也不会回头一下,便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好在沈怀璧修养的卧房与他的房间相距不远,饶是如此,齐墨也艰难地挪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他那间卧房。

彼时沈怀璧也已经醒了,齐墨从半开的窗户往里面看,沈怀璧正斜斜的依靠在黄木雕花大床的靠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属下汇报。

也许是刚睡醒,他的神情有些恹恹的,像一只倦懒的猫。

他的左臂又缠上了洁白的纱布,新受伤的腰部也上了药,薄薄一圈白色显露在外裳下缘,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齐墨的心最柔软之处不知为何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白着脸继续注视着他。

“……属下派人去查过了,徐州那边的花满山庄什么人都没了,全都空了。也许他们料想到将军会活着出来,便把那里全关上了。属下去查探的时候,那儿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山庄。”

听了这么长一段,半阖着眼睛的沈怀璧这才开口道:“可查清楚了那个满月坊和其他几个馆主的底子?那么多兵器与□□,说是没有一点二心,我沈怀璧三个字都能倒过来写。”

那属下摇摇头,遗憾道:“一点线索也无。”

沈怀璧掐着眉心,沉默许久才道:“先把消息藏好了,切不可轻举妄动。去查查有哪个帮派以梁作为帮派称号,消息压紧点,不必我多言。”

那人点头称是,刚要扯开话题继续禀告,沈怀璧突然打断他,问了一句似乎与前面的事儿毫无关联的问题:“容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属下已经派人前往江陵,递送和书,容大人大抵不会出很大问题……”

沈怀璧蹙着眉听完,眉心的褶皱似乎淡了些。他舒了口气,不知在与谁说:“那就好,那小殿下脾气臭得很,一言不发就跑了,这会儿估计还在休息呢。小孩子什么的,真是难搞。”

属下无意跟了一句:“将军对十一殿下真是上心。”

沈怀璧没接嘴,自然而然地错开话题,问别的事情去了。

里面的属下喋喋不休,沈怀璧的嘴皮子偶尔动两下,而更多的是沉默地听着。

齐墨不好因为自己的贸然进入而捣乱他们的谈话,只好坐在沈怀璧门前的竹椅上等着,靠数天上飞过的大雁打发时间。

江北地处西北,正是候鸟越冬的地方,嘈杂的雁群叽喳着飞过高远的天际,间或掠过满是光秃枝桠的树梢,带来一阵呼啸的风。

李丰伟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整日陪着他在这儿数大雁,只是怕他着凉,中间送过一次厚厚的狐裘让他披上。

又是一年冬,大雁南飞,征人胡不归?

日落西沉,金乌划勾,绚丽的光晕破过云层,给落霞染上一层秾艳的橘红,为天际涂抹上一抹浓墨重彩的亮色。

给沈怀璧禀报事务的下属不知何时离开,沈怀璧下床踱步到窗边,想换换气。他刚打开窗,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背影,逆着霞光立在他窗前,正出神的望着落霞。

齐墨见天色也不早了,刚想回去,他转身就看见沈怀璧面色复杂的看着他。

二人相对无言,齐墨正觉得尴尬呢,沈怀璧发话了——

沈怀璧憋了许久,憋出了这么一句:“你有病吧?醒了就跑这儿来吹风?当我府上的药都是白瞎的么?快滚回去休息!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齐墨自动忽略了他那些不好听的语句,转而问道:“将军,你好点了吗?”

齐墨天生头发细软,因此一压便容易翘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专注而真挚,很难让人推拒。

沈怀璧没理他,冷着脸绕出门,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来。

“想唠嗑就进来唠嗑,难道你还在我门前坐了一下午?”

齐墨摸了摸鼻子,不由有些心虚。

沈怀璧估计他就是闲的浑身骨头都痒,这才跑到他这儿来找不痛快。他任齐墨在他那些放画的架子边上磨磨蹭蹭的动手动脚,自己则在书桌旁落座,铺开一张素笺,素手执着笔,在砚台中舔了舔墨,信笔一条条写下。

齐墨还在沈怀璧晾晒画作的架子边逗留。

京城中有一位退下战场的老将军,齐墨仗着和他家小公子玩得好,经常跑去别人府上串门儿。

老将军也喜欢作画,墙上常年挂着他盖了印的画作,一年四季都不重样。

上面的花样多的是万马奔腾,残阳烈血,一看便有一种大将的风范。

而沈怀璧……

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燕燕雀雀。

在一众金戈铁马中走出了自己的风范。

放在最外的那副墨梅图还是上次齐墨看着他画的,墨迹已然干涸,那几朵迎着凛冽寒风而傲立枝头的梅花风姿绰约,几乎在下一秒便要散发出幽冷的清香。

他缓步走到垂着眉眼写信的沈怀璧旁边,想看看他在写什么。

沈怀璧还在病中,面色还带着点病态的白。煤油灯的光亮很足,打下的淡黄暖光衬着他从衣衫中露出的一截修长脖颈,越发显得他像一张纸,脆弱易折。

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骨骼匀亭,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手心有一层浅浅的茧子,握着留行鞭时杀伐果断,现今握着笔倒也不违和。

沈怀璧这时已经写完,见他凑过来看,也不掩盖,反而把那张信纸送到他眼前。

他这么主动,齐墨反而推拒起来了,躲避洪水猛兽似的转过身,对那张信笺避而不见。

沈怀璧暗自觉得好笑,把那张信笺从桌子上捻起来。

“军队备资都有严格控制,民间不可能一次性出现那么多刀枪棍棒,更遑论制造出帅刀。花满山庄能有这么多备资,若说他背后没人支撑着供给,天上的星星都能倒下来砸在我脸上。”

齐墨被沈怀璧这一新奇的比喻震撼到了,一时没说话。

沈怀璧继续道:“所以我要写个折子,把事情的经过全部陈说一遍,如实禀告皇上,然后才能出兵去勘察。”

齐墨嗯了一声,卷翘的睫毛簌簌颤动,专注的看着他,随后问了一句特别没有技术含量的话:“然后呢?”

沈怀璧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然后我就能带兵出去了。没有这一纸批文就贸然带兵出伍,这叫造反!懂了吗,榆木脑袋?”

齐墨老老实实认领了他这句骂,看着他的眼底清澈,像一潭轻轻漾着波澜的碧波,惹人心动。

沈怀璧目不斜视的移开眼睛,拿出一支鎏金黑底的小纸筒,将信笺装进其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瓷白色的埙,看上去是由上好的骨瓷所制成的,薄薄透着一层光。

埙声清悠扬悦,绕过流转的浮云,被风吹得四下散开,一只鹰循声而来,扑棱着羽翼丰满的翅膀,静静落在沈怀璧的窗棂上。

“好大黑,送信到京城,还是正阳门那个驿馆。”

黑鹰颇为留恋地蹭蹭他靠过来的手心,带着那封跋涉千里的信筒飞走了。

他转过头,看见齐墨正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沈怀璧以为他在馋他一手养大的那只鹰,没好气问道:“干什么?”

齐墨:“……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幼时的乳名,就叫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