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远久的昏暗中,齐墨只能借着从茅草屋顶透露下来的几线光看清对方的温润的,如上好的黑绸缎一般的眼睛。
除却那个被他刻意模糊过的绮丽下午,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沈怀璧。他向来不喜刻薄,沈怀璧那张嘴令他平白无故生了一丝推拒;况且自身与对方的关系实在难言,每每对视,齐墨都会下意识垂下眸子,不敢去看他。
可是他身上极香,不是他在京城闻见舞女歌伶携带的脂粉香气,也不是衣香鬓影,而是雪山之巅冬雪融化时,春风吹拂过解冻的芬芳,带来的新鲜味道。
冷冽而单纯,克制又勾人。
“……起来。”沈怀璧微微侧过脸,齐墨的唇便顺理成章地印在他脸上。
血腥味淡淡,不经意刮过他的鼻腔——那是沈怀璧的血,那伤口一直跌跌碰碰,似乎总也好不了。
齐墨依言,动作快得仿佛沈怀璧下一秒就要抽出留行来打他。
“将军,你的手没事儿……”
他的“吧”还含在咽喉里没出来,沈怀璧挥了挥手,冷淡的回了句“没事”。
齐墨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也不恼,心中总是怀着一点对沈怀璧的歉疚,他扯开话题,问道:“将军,你如何会这里的黑话?莫不是之前听闻过?”
沈怀璧似乎被触及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默了好一会儿,才极为不情愿的开口道:“整个江北的黑话不都是这几句,我早几年游历各地,什么都会一点儿罢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说得轻巧,齐墨也没去纠结,他只是为了扯开个话题来遮掩自己的尴尬而已。
沈怀璧一手握着门环,还不忘轻声道:“待会小心行事,切莫乱来。”
齐墨点头应下,突然发现自己点头他是看不见的,便追了一句“好”。
漫漫莹白耀眼的光轻柔铺落在长街上,成百上千颗散布着柔柔光芒的明珠嵌在墙壁上,雪白的绡纱从支着的黄铜栏杆逶迤垂下,像是透明的蝴蝶的翼。
他们相携着走过长街,于其尽头,终于见到了一座城门一样的拱门,只不过只有十几丈高。在门上配着一片薄薄的石碑,上面用暗青色漆刷着四个大字——
花满山庄。
过了那扇城门,沈怀璧与齐墨二人终于见到了这座臭名昭著的赌城的真正面目。
碧黑石砖铺成长路,上面行走的各路人鬼衣着不尽相同,却皆如出一辙地带着鬼面具。
齐墨刚想走进去,便被一人横空拦住:
“这位公子,您怕是第一次来咱们花满山庄,不晓得咱们山庄规矩,还请二位公子稍加饰掩面容,多谢。”说罢,那人拿出两个青红交错的鬼面具,请他和沈怀璧戴上。
齐墨犹疑地看了沈怀璧一眼,对方不睬他,顺从把那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甚至还温和有礼的对那男子道了谢。
待他们走了两步,到了个没人的地方,齐墨才敢抬眼去看他。他这一看,便是有些呆了。
平日里沈怀璧最爱穿白色轻铠,这衣裳修身利落,勾勒出他细瘦的腰身。他就图这衣服轻灵简便,易于应对些突发状况,也不至于不合适。沈怀璧的脸又是恬淡如水的样子,五官轮廓鲜明,眼虽不是什么凤眼,却也带着点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总是带着一股子冷淡的疏离意味。
如今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覆在他那张清隽非常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恐怖的意思,只有一双柔润深色的眼露出来,含着点点光晕。
“我们去赌场看看。”
或许是这鬼面具确实有着遮挡视线的效果,沈怀璧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带着他往东部人头攒动的地方行去。
一路上人潮熙攘,几乎是人踩着人,沈怀璧怕齐墨被人挤得不见人影,便自然而然的牵住他。
齐墨觉得手心被人贴住,骨骼匀亭的手指轻轻搭住他的,几乎是一刹那,齐墨便感觉自己的手心有薄汗渗出。
沈怀璧不知所以,低声问:“很热么?都出汗了。”
齐墨一触及他的眼神便垂下头,一抹红蔓延到耳根,他打着圈儿问道:“将军,这里的赌场赌什么?也是银钱之类的吗?”
“何止?奇珍异宝,神武兵枪,甚至是人命,应有尽有。”
说话间,那赌坊大门便展露眼前,上面挂着一块金丝染花匾,上有“满月坊”三字。
此时正是寒凉天气,门口却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以轻纱遮面,身披淡紫色轻薄罗裙,玲珑曲线一览无遗。
她见到沈怀璧二人要进去,便拦住他们,掩嘴轻笑道:“二位公子请留步,进咱们满月坊,是玩玩儿呢,还是寻人呢?”
齐墨刚要答,就发觉沈怀璧的手指曲起两根,在自己手心处敲了敲,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怀璧扯出一抹笑,嗓音平和沉稳,还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自然是去玩玩儿了,怎的?姑娘愿意陪我一起么?”
那姑娘抬起染着春情的眉梢,笑看他一眼,嘴里道:“公子说笑了,快些进去吧,可不要误了志兴了。”
应付过了那女子,沈怀璧和他顺利地进了这徐州最大、最负盛名的赌城。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压庄便不能更改了!”
穿着富丽的精壮男子手中持着一个骰盅,那眼睛像是淬了金一般,在昏黄的灯下闪烁着渗人的光。
他在盯着各人手中的筹码,费尽心思地将这些财物敛进自己怀中。
“快呀!打他呀!老子在你身上压了三百两黄金呢!你给老子打呀!”
角落里甚至还开了个竞技场,上面打斗的两个壮汉已经口吐白沫,不知是染上了药性还是怎的,还在拼命挥拳向着对方。
在外面,看见的最多只是斗鸡斗狗斗蛐蛐儿,这里不同——
这里斗得是人的命。
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带着鬼面具,那薄薄的铁片似乎在他们脸上戴的太久了,如今就像长在脸上一般,这里除了沈怀璧与齐墨这新进来的二人之外,已经没有活人了。
这就是……城墙外的时间吗?
齐墨的手还在沈怀璧手里,对方也没想着抽出来,便依旧虚虚搭着他的手心上。齐墨到底还是没有习惯这种路数,手还在细微颤抖着。
他这一抖,沈怀璧便察觉了。
“怎么了?害怕?”
此语一出,齐墨下意识反驳道:“才没有!”
齐墨听见沈怀璧低低笑了一声,然后道:“怕也没用,谁叫你要跟来?”
齐墨还想再说,便听见不远处有人鸣了锣鼓,铿锵一声,把绝大数人的注意力吸了过来。
“来来来,各位!且停一停!咱们坊主说了!他今个儿心情好,谁若是赌赢他一轮儿,他便请胜者喝百金一两的蟠龙笑!”
他的话一落地,几乎是同时,下面便传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过了半晌,有个一看就喝的神志不清的酒鬼开口了:“哎呦!坊主请酒喝啊!那我怎么能不来呢!”
说罢,便笑嘻嘻的走上二楼高台,撩开绯红轻纱帘子,那纱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外面的人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轮廓,不能窥其一二。
没过一会儿,那醉汉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站在帘子外头垂头不语的守卫像拎狗崽子一样,拽住他的领口,径直从二楼往下扔出去——
重物坠地闷响,血花四溅。
齐墨正觉得凶险异常,身边的沈怀璧却突然放开他的手,看样子要上去试试。
他心一紧,连忙拉住沈将军的袖子,低声急促道:“将军!你哪儿去?!”
“百金一两的蟠龙笑啊,本公子也想试试。”沈怀璧笑得没有一点戒心,松开他的手,趁着齐墨还没反应过来的空档,抬起腿直直的上楼梯去了。
齐墨一愣,还没跟着他走几步,便被人拦住:“小公子,咱们坊主说了,一次只能上去一人,你等会吧。”
齐墨哪里等得了,又见沈怀璧着实没有想要等他的意思,急中生智道:“他是我哥!我哥他有羊角风,我怕到时候他一抽风,把坊主吓着了!”
他说得急且快,脸色也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拦住他的男子注视着他的眼睛,见那里面含着的都是淡淡的关心,心道应该不会有假,稍稍思量了会儿,便抬手放他进去了。
满月坊的楼梯是旋转的,有一大段路底下站着的人都看不见。
齐墨刚进楼梯,便见到沈怀璧斜斜的倚在墙边,从面具中露出的一截苍白的尖削下巴微微低垂。
沈怀璧面上还阖着面具,一双眼淋漓淡薄,在光下映出浅淡的琥珀黄,倒不像是眼睛了,而像是齐墨从小玩过的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
他听见响动,知道是齐墨来了,便抬起头,那双浅淡的眼睛对上了他,那双眼若寒星明耀,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轻轻闪动着光泽。
“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什么?”
齐墨像是他的目光被钉住了一般,许久才抬起头,他没想到沈怀璧还真听到了。
尴尬,真尴尬,究极尴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了许久,才带着一丝羞怯地开口道: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