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师父师父

“沈将军真是练得好一番功夫,连自己的手都能豁出去不要的,当真是令老夫佩服。”

李大夫放下手中的那卷绷带,给沈怀璧重新上了药,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

因为两人执拗不下,沈怀璧只好退而求其次,把李大夫叫过来了。

齐墨静静站在他旁边,视线始终黏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没移一分一毫。

沈怀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在李大夫面前开口赶他走,只好默默忍着。

齐墨见他的伤被包好了,问李大夫:“将军他的手有事儿吗?”

李大夫挑起一边唇角,看了他半晌:“当然有事,别看他现在活蹦乱跳的,等以后到了吃饭碗都拿不起来的地步,你说他怎么后悔今天呢!”

沈怀璧心中暗骂齐墨多事精,却不好开口,只能憋着口气说:“李大夫日理万机,殿下您劳烦一下,送大夫出府吧。”

齐墨破天荒没理他,追着大夫问:“那……”

沈怀璧看不得他那副老妈子一样的神情,加重语气:“殿下,大夫累了,麻烦送他出去。”

李大夫闻言哼了一声,拍了拍齐墨的肩:“你看他自己都不想要自己的手,殿下您又何必为他担忧呢?”

齐墨抿着唇,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我连累的沈将军……”

沈怀璧忍不住了,当场就开了火:“你真是脑袋里只长了一根筋啊?本将说了多少次,爱救谁就救谁,不用你来担当责任!”

李大夫见状赶紧撤退,惟恐避之不及。

齐墨捻了捻自己衣服下摆,好一会儿才说:“那三四十年之后,你怎么办?”

这话一出,任谁的语气都会凝重些。毕竟这关系到将来,多有变数的将来,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将来会有残缺。

可齐墨却看见,沈怀璧没所谓地笑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没想过以后,你倒是把我三四十年之后的人生都给规划好了?”

齐墨摇摇头:“人活于世,终究都有发稀冠自偏的时候,又何谈规划呢?”

“殿下说得轻巧,却不知人也有到不了那一天的时候吗?”沈怀璧若是暂时将布满尖锐背刺的外壳脱掉,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谦谦君子的气质,那一刻,他看向手里那副画的目光竟是温柔的。

齐墨一怔,想到归根结底是自己拖累了他,这才成了今日这样,虽沈将军不说,长了双眼睛便能看出来了。容叔今日刚走,却没带与他同行的自己一起走,追根溯源也是因为自己太弱,放在身边当然是个十成十的包袱累赘。

沈怀璧懒得理他,懒洋洋的扬手赶他走:“本将困了,休息。”

齐墨闻言,敛着眉退出去,转身帮他关上门时,沈怀璧问:“干什么愁眉苦脸的?有话便说完了再走。”

齐墨:“……没事。”

他轻轻带上门,坐到了门外的凉亭里——

沈怀璧不知什么毛病,今日一大早徐毅还在的时候就说要给他换寝房住,谁知他偏要赖在自己院子里不挪窝。

齐墨不去打扰他休息,自己一个人撑着脑袋想心事。

沈怀璧说的一切诚然没有错,要想不变成拖累别人的包袱,就要变强。

若是放在京城还好说,在他人生地不熟的江北,找个能带自己习武的师父,也不是难上加难,就是难于上青天。

沈将军的下属们不喜欢自己,齐墨虽然反应慢,却明事理,这些他其实都知道。

若不是父皇一道圣旨把他和沈怀璧捆了起来,估计这整个江北都没他的容身之处了。

齐墨心里像是装了两个冰盘,此刻在心中凉飕飕的冒着冷气。

若说武艺高强,又与他认识的,除了沈怀璧沈将军,在这江北他寻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反复思量了一会儿,才把主意打定——

沈怀璧没什么理由拒绝,就算拒绝了,他也没什么脸面可以损失的。

他站起来,才发现天色已经昏暗朦胧,早是日薄西山了。

齐墨见屋子里一盏明灯洒出的明融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从里面印出了一个影子,正是沈怀璧。

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嗯”,这才推门进去。

沈怀璧今日似乎颇有雅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些纸笔来,那张纸被平摊在桌上,用乌木镇纸压着,沈怀璧正在上头作画。

齐墨凑近了点,仍旧是淡得没颜色的墨,层层点染着的花瓣攒成了朵朵墨梅。

墨梅已经完工,沈怀璧正在上面题字。

“雁过万里,不许归期。”

齐墨看着他顿下最后一撇,沈怀璧抬起头,一看见是他,齐墨就感觉到他方才还微微上挑的嘴角又下放了一点儿。

“殿下有何贵干?天还未黑尽,殿下不会就打算休息吧?”沈怀璧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副画好的墨梅图拿起来,把它晾在窗边。

齐墨本就紧张,又被沈怀璧这么夹枪带棒的损了一通,只好指着他那副画说:“将军所画墨梅图真是惟妙惟肖,图中并无一只大雁,可为何要题这几字?”

沈怀璧没理他,兀自把东西都小心放好,才回他道:“江北并无梅花,梅花都是江南那边才有的。虽说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也许梅花就算苦寒,也想挑个好点的地方,看不上咱们江北。”

齐墨心道既然画出了梅花,还要倒打一耙说江北没有,沈将军这人真是从黄土堆里长出的一朵奇葩。他也不纠结,问道:“那雁呢?”

沈怀璧看他一眼,眼角处有细细的笑纹,俨然是个愉悦的表情:“咱们带兵打仗的,可不就是天上的大雁吗?朝生暮亡,不若蜉蝣一日。”

齐墨没听懂他说的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将军,我想拜你为师。”

沈怀璧想也没想就拒绝他:“做梦。”

齐墨追问:“为什么啊?”

沈怀璧估计也没想过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冷漠道:“本将从来不收无用之人当徒弟,我劝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若是你执意要学,我明日便去东大营替你找个师父好好带你,休将主意打到我身上。”

齐墨不折不挠喊道:“师父。”

沈怀璧走到门边,淡定地回了一句“不要胡乱叫”。

齐墨愈挫愈勇叫道:“师父!”

沈怀璧反手带上门,在院子里回了一句“谁是你师父”。

齐墨见他要走,跟出了房门,一直跟到了用晚饭的花厅。

沈怀璧一回头,差点和他撞个脸对脸,他揉揉眉心,无奈道:“殿下,若是别人还好说,本将整日事务缠身,真的没有时间为殿下指导一二。”

齐墨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可我与他们皆不熟,如此为难人家会不会……况且将军与我少不得日夜形影相依,我定然不会麻烦将军太多。”

沈怀璧拿他没办法,自己退了一步:“本将不收无用之人却是真的,若殿下你执意如此,那我现在便去把我手下那几个将领叫出来,他们皆是我带出来的,你若能扛过十招没被打趴下,本将便收你为徒。”

齐墨毫不犹豫道:“如此甚好!烦请将军让他们快些来。”

沈怀璧:……长这么大还真没看见过请人快点来打自己的。

沈怀璧看了他一眼,脸上就像写着“没话说”这三字,齐墨见他两指捻作哨子放在嘴边——

悠长尖啸的哨音播散在空中,齐墨耳朵灵,听见了鸟禽类翅膀扑棱的声音。

不多时,一只灰黑色的鹰便循着哨声而来。

“大黑,你去把陈都统他们几个叫过来,尽快。就说本将让他们来打十一殿下。”沈怀璧对那只鸟道。

齐墨只能违心夸赞:“……这只鸟真通人性。”

沈怀璧抚慰似的用手心摸了摸那只黑鹰的脑袋,那鸟似乎通灵性,反蹭了一下他的手,这才又扑棱棱飞走了。

“你的鹰……能说人话?”齐墨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就是从乡村来的乡野农夫见了京城的勾/栏瓦槛一样新奇。

“不能。”沈怀璧十分自然道:“不过殿下这个级别的,口头传信便行了。”

齐墨猝不及防又被他灌了一耳朵的明嘲暗讽,一时没缓过来。

沈怀璧没管他,自顾自在旁边自己喝茶,准备看待会的齐墨单方面挨打。

陈忠德对齐墨抱怨已久,听见黑鹰传来的信息便迅速收拾家伙,带上了几个信得过的得力助手一起往将军府走。

待他们一行人到了将军府上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沈将军好端端坐在凳子上,手里端着个雕花白瓷茶杯,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十一殿下正站在台阶上,眼睛正向着自己这边。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陈忠德总感觉齐墨在看到他时,眼里的热切快要溢出来了。

陈忠德走近齐墨,对方透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无端凶恶的面相,他没刻意避开沈怀璧,对齐墨轻轻说:“小殿下,幸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