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脑袋空了两秒,脑海里浮现起来的第一个词,便是“断袖”。
大齐民风向来开放,京城中也有些士大夫不爱美娇娘,却爱那些油头粉面的男子。齐墨自小在京中长大,这些事儿也见了不少,身边混着的几个狐朋狗友也不乏有这种爱好的。
可他从来没想过,断袖这玩意儿怕也是会传染,被他一路携带着,竟传来江北了!
齐墨目光落在了美人隐约露出的修长脖颈上,咽了口口水,忙别开眼去,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美人的药劲儿似乎还没下去,不然齐墨便能肯定他在下一秒就要拿着把剑往自己身上劈来。
齐墨和美人四目相对良久,有些无措地意识到了自己在这儿人家不方便,匆匆套上两件衣裳,便要擦开帘子往外走,美人突然出声了:“等一下。”
齐墨下意识抬眼望他,目光在触及到他光裸的肩时猛地顿了一下,目光又本本分分的回到了地上。
“帮我把衣服穿上。”美人说话冷冰冰的,可能是怕他没听懂,又追加了一句:“拜君所赐,我手脚还不能动作,你要我光着出去见人吗?”
齐墨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够落在角落里的衣服。
美人全身上下只堪堪半围着一件被扯烂了的深衣,齐墨刚想掀开已经成了破布的衣服,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手又踟橱着往后缩了缩。
“怎么?人家都是有贼心没贼胆,你总不是有贼胆没贼心吧?”
美人眼里含着冰,全身上下都不能动了,剩下了一张嘴却偏偏不饶人。
齐墨不再迟疑,掀开掩住他上半身的半条碎布,把那件雪白的里衣给他套上,即使他动作飞快,齐墨还是不免看到了美人身上青紫瘢红的瘀痕——无不例外都是齐墨给他添上的。
美人很轻,齐墨抬起他的背时还觉得他的骨头有些硌手,靠近了还能嗅见美人身上沾染的香气。
齐墨任劳任怨地帮他穿上了衣服,把美人扶坐起来,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些。
“敢问公子府上在何处?公子可否告诉我名姓?今日公子解我份急忧,他日定将......”
齐墨这边还愧疚着把这无辜美人给拉下水了,刚要许诺美人些许报偿,话还没说完,美人不知从哪里摸到了把匕首,向齐墨这边看似轻巧地一投,削铁如泥的刀刃擦过齐墨耳边垂下来的几络散发,直直的钉入了他背后靠着的木质车厢。
齐墨话说一半,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现在无比肯定,若是美人手脚恢复灵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他灭口。
齐墨闭了闭眼,心道变成美人刀下鬼也是自己罪有应得,好歹也是牡丹花下死,他日做鬼也风流。他这还没想完,马车外头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紧跟而来的是密集的脚步声。
齐墨屏住呼吸,反手拔下钉在车厢壁上的匕首握在手中,听着车外的动静。
“这里有人躺在地上呢!不知是不是死了!”
“这不是出去‘采花’的小蛇吗?怎么倒在这儿!?”
齐墨听见土匪往自己藏身的轿子走近了几步,回头看向美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美人安安静静地倚坐在远处,垂着眉,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打下一圈浅淡的阴影,根本不像是刚掷匕杀人的人。
“有人还在此处不远!去搜!”
大当家终于发话了,土匪四散,向着山野里不同方向查探而去。
刀刃擦过茂密枝叶,带来一阵“沙沙”声,齐墨握着那把匕首,呼吸都有些停滞。
那道脚步声由近及远,堪堪在离他们这架隐藏在林丛中的马车不过五步远的地方折转而去。
齐墨微微松了口气,捏着匕首的手骨节发白。
无声无息坐在马车一角的美人面色有些过白,像刷了一层薄釉的瓷器,齐墨估摸着美人身上的药效还未褪去,还没办法自己灵便行动。
齐墨香着寂静无声恍若睡着了一般的美人,只觉得心中冒出了两个小人,正互相拿着利器打斗着——
此处离山下不远,自己一个大活人,身上又没什么好拖累的,只消趁现在那群土匪不注意溜出马车,在哪个草堆里隐藏一会儿,待到土匪上山去了,自己再顺着山下小路走出山间,不愁有什么生命危险。
但……
齐墨的目光只要微微一偏,便能看见靠在车厢壁上休憩的美人。
对方本就无辜,被自己惶然拉进这场纷争才落此境地,若是弃之而不顾,也未免太那什么了点儿。
齐墨有些头疼,现在才有些戚戚然地想,若是自己一个人便好了,他也不会有这么多顾忌。
若是放任美人自生自灭,这样大一架马车,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儿,若是万般侥幸没被发现,那么这样大一座深山,也不知是否有什么虎豹豺狼,在美人药效消退前便把他拆成了一堆破落骨血也未可知。
如若自己引开那些土匪,或许还能给美人争来一线生机……
土匪现如今知道他是皇室贵胄,定然不会轻易杀害自己,等到容叔他们找来,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想到这儿,齐墨觉得自己这一计真是绝妙,既保全了自身性命,又不会将美人至于险地。
他心下一动,当即就要掀开帘子去引走土匪。谁知,他的手刚刚碰到车门帘儿,美人淡淡地出声了:“这么多土匪,你赶上去送死么?”
齐墨愣了愣,回头看向他,半天才从他嘴里蹦出这么一句:“……土匪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等药效消了便速速离开,不要回来。待我下山,定然报你救我一命之恩....”
沈怀璧眉角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还未等他说话,他便看见这二愣子提着把长不及手掌的匕首单刀没马地撩开车帘出去了。
他见状也不去拦着,活动了下手指,垂着眉,给自己系上了齐墨因为慌乱没有给他绑好的上襟衣带。
齐墨没有傻到直接冲到土匪面前去的那个地步,伏下身,半个身体都隐藏在高低不平的草丛里,怕搜查的土匪长个大眼睛不够用,特意露出半边衣角。
在这荒郊野岭之中,青草肆意生长,齐墨头压得低,鼻边便盈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他有些没头没脑地想,美人身上的香味比这个好闻多了。
“老大!那儿,那儿好像有人!”负责搜查他们这边儿的眼拙土匪小喽哕终于发现了齐墨,齐墨心道做戏也得做全套,见自己被他发现了,便不管不顾地站起身,胡乱地把土匪从马上掀下来,骑着马往马车相背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往那边跑了!快追!”被带跑偏了的小喽哕扯起嗓子,带着还有些错愕的七八个土匪跨上马去追他了。
“你们不过是群山野杂碎罢了!还敢拦本公子?你公子我这小半辈子见过的豪强纨绔比你们这些莽夫吃过的饭都多!你们算什么东西?”
齐墨怕留在原地的人会发现那架并不隐蔽的马车,一边骑还要边吸引土匪的注意。
留在原地的土匪果真有些蠢蠢欲动,按下马缰绳刚想去追他,虎头帮大当家的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先别动。
“去的人那么多就已经够了。你们没看出来?”大当家看着齐墨在山间的忽隐忽现的身影,轻哼了一声:“这小子自作聪明,在调虎离山呢。你们几个随我一起去,看看他藏了什么宝贝。
被点到的三两骑土匪跟在大当家身后,闲庭漫步一般率着马往马车藏匿地走去了。
沈怀璧抻了抻自己有些酸麻的筋,便听见了嘚嘚哒哒往这儿来的马蹄声,又坐回马车里靠着车厢坐下,与齐墨走时的姿势并无不同。
“哟,还真有马车呢!让我看看,这里头藏了什么好宝贝!”粗声粗气的声音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清晰地传入马车内。
土匪用刀尖挑起帘子,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个美人儿!”
随行的其他土匪听见有美人,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往马车里看。
“还真有呢!不过好像是个男的……哎呦!我看这还是个断袖呢!”土匪依稀见那人是个男子,便嘻嘻笑道:“好一对野驾鸯,是不是看死到临头了也要来一发,好到黄泉底下做情人呐?!”
土匪几个嘻嘻哈哈地吐露着那些污秽至极的下流语言,本还等着里头的人出声与他们争辩几句,里面那人却与死了无二,什么也没说。
“怎么还不动呢?死了?”那领头土匪皱了皱眉,刚要去动他,便听见同行有人答话了:“怕是中了蒙汗药吧,二当家的可不要轻易靠近,怕染了药性。”
大当家的向来看不起断背山之间这些破事儿,遥遥站在几十步远的地方,不耐烦地吩咐道:“留个人解决了,其他人和我去追那小子!”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立时不敢逗留了,只留下个獐头鼠目好男色的土匪二当家自己好好“解决解决”。
齐墨在京中便时常骑马,仗着自己骑术精堪,就着此地错综复杂的地势,和一众追跟过来的土匪玩起了藏猫猫游戏。
“这就是称霸江北的虎头帮?依本公子来看,也不怎么样嘛!你们倒说说,你们怎么和镇北王商讨的?该不是镇北王随便挑了个破落山岭让你们在这儿过家家酒吧?”
齐墨怕没挑起土匪十成十的怒气,一边躲藏的间隙还要抖两句机灵。
大当家的恰时赶上这场闹剧,见那么多土匪都抓不住一条如泥鳅一般躲躲藏藏的齐墨,便向身边跟着的随从抬了抬手。
随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极懂眼色地递过一杆弓与一支箭。
大当家抬手拉弓,绷成满月一般的弓弦轻轻一颤,那支箭便被射了出去。
从远处而来的弓箭擦过凛冽的风,带来一阵尖啸声——
齐墨瞳孔骤缩,这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他只得往右一偏,那支箭在下一秒险伶伶穿透他的袖子,钉入了他后方的树干上。
他这一躲,让与他周旋己久的土匪逮了空子,绊倒他那匹马的马腿,五花大绑缚住了他。
“这小子可真邪门儿我们兄弟几个抓了这么久都逮不到他,还是大当家的厉害!”
大当家没理身边小弟的胡吹乱嘘,望着那辆废弃马车的方向,皱了皱眉,不满道:“二弟还未归来吗?
他身边的土匪邀功似的抢着回答:“二当家现下还不知道在消受什么美人恩呢!兄弟几个不如先走,也不要误了二当家的良辰美色!”
大当家没什么异议,一行人不再耽搁,抄了山间近道,往寨子间飞掠而去。
马车处,花落自家的虎头帮二当家搓了搓手,一边想着江北可没有哪家黄花馆有这么模样周正的小信,心急火燎地挑开帘子,下一秒便瞪大了眼——
一把袖中剑自刚才还不能行动的“断背山”手中而出,干脆利落的没过了二当家的咽喉。
虎头帮二当家的连一句呜咽也没能留下,被对方接住瘫软的身体,轻手轻脚地放在了马车中。
沈怀璧面无表情地拾起地上二当家掉落下来的佩剑,以剑为笔,行云流水地在马车车壁上刻下了“虎头帮”三字,两步跨上二当家的马,抄小路往虎头帮营寨方向奔驰而去。
齐墨被一条黑布蒙住眼,手脚处皆绑着粗麻绳。
那些土匪不肯让他知晓虎头寨的位置,让他半吊在马上,前头自有人拎着缰绳带他走。
不知过了多久,齐墨终于从那种半吊挂的姿势中解放了下来,眼睛上覆盖的黑布却仍没取下。他感觉有一只手捏在他下颌骨上,手劲大得几乎要让他怀疑下巴还是不是自己的了。
“小子,你老实点,你是哪号人物?若是错说一句,我便剁了你一根手指;乖乖说,我也好让人来救你呀。”大当家到了寨子,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便好好盘问起齐墨来。
“若是我少了一根指头,你可信不信?你这座山头都得被削平。”齐墨使了个巧劲儿,让自己的下颌骨从大当家的手中解放出来。
“好大的口气!”大当家的向来不信这些邪门东西,招呼着靠得最近的土匪:“你去把他手指剁一根下来,看看到底是我的山头被削平得快,还是他这条小命没得快!”
小土匪摔着刀,屁颠屁颠地凑近齐墨,手中的刀比划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那把高举的刀便要落到他小拇指上!
一只竹箭从不知何处偷袭而来,穿过汹涌翻卷的斑驳竹叶,从站立一旁刚才还饶有趣味看着的大当家正后心处穿过,于他前胸射出,倏地坠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的大当家倒在了还惊慌无措着的持刀土匪身上,把那柄本该落到齐墨手上的刀砸落了。齐墨只听见一声不大的闷响,随即是刀背着地的一声刺耳脆响。
周围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齐墨虽是蒙着眼睛,却觉得自己的听觉也被封住了大半,只能从中分辨出这么几句:
“大当家!大当家怎么了!”
“有蹊跷!?谁在那边?!”
一声声重物倒地的声响自远而近,如同闷雷一般重重擂上他的心。
慌乱之间,忽然有一只手肘粗鲁地格住了他的咽喉,让齐墨喘不上气来
“你要知道我是谁也不是不可以……你大可打着我的名号去要银子,无论,无论多少……”齐墨粗喘着气,缺氧带来的眩晕让他无法说出成句的话,他强忍着肺部快要爆炸的膨胀感,说出来最后一句:“就算,就算你杀了我.也....你告诉我,你们把那个藏在马车里的人怎么样了?”
沈怀璧压抑着自己混乱翻滚的气息,平息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口,鲜血顺着手中刀背刻画的纹路蜿蜓而下,与他手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落下的血一起,一滴滴落在了已被染红的草地上。
土匪人数众多,就算他们只会些三脚猫功夫也够沈怀璧好受的了。更何况他一路奔驰而来,刺中大当家的箭都是拿路边竹子现削的,打斗中不知哪个已成为他刀下亡魂的土匪得了空子,竟让他砍中了自己左臂一刀。
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的动作不可避免的有些迟钝,沈怀璧不管最后剩的那个土匪手里有没有快要被闷死的人质,甚至还未等那已到穷途之末的土匪开口要挟,便一刀精准划过了对方的咽喉。
在已近暮色的昏晕中,一串血珠顺着挥刀方向酒出,宣告着与他镇北王沈怀璧“称兄道弟”的虎头帮已悄然退出了江北,如尘烟一般消散在青天下了。
齐墨没了那个土匪的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倒在地,有人帮他解开了那块碍眼的黑布,齐墨不适应地眯起眼,那个被他挂念了整整一程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手中支着把刀,左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往下滴落着血。
齐墨看见他将手上的刀提了起来,对准自己的脖子。
不知是他疼的太厉害还是怎么,那把一直被美人拿捏得稳如泰山的刀竟抖了抖。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您没事儿吧?”
低矮的缓坡终于露出了容叔的身影,齐墨张了张口,刚要回答,就听见容叔又惊呼道:
“沈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齐墨倏然愣住。
世人都知道,江北只有一位沈将军,那就是世传凶神恶煞面目可憎与匪患勾结徇私枉法的……
沈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