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膏脂

栀子花香越来越浓郁。

面上的热气越来越近。

咫尺相隔。

李景琰能听到程鱼儿清浅的呼吸声,丝丝缕缕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唇瓣上,有一点点酥酥麻麻,又带了些许温温热热,像一只蚂蚁轻蛰一口。

说不上难受或者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有些新奇,是李景琰平生第一次有这般感受。

他自小身份尊贵,他祖父是皇上,他父亲是太子,后来他是钦点的太孙,金尊玉贵,人人巴结着他,却也疏远着他。

从没有人像程鱼儿这般亲近他。

李景琰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栀子花香弥漫在耳鼻,他整个人被香甜的气息包围,整个人紧绷着,却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第一次,第一次有一个女子温柔对他,

想要亲吻他。

李景琰闭着眼睛,垂在身侧的食指轻轻颤动。

他又无意识吞了一口口水,喉结慢慢滚动。

可……他等了半响,很久,很久。

唇上,或是面颊,未曾落下任何温软。

反而心脏处传来冰冰凉凉滑腻的触感。

“王爷,我给你涂些膏脂,利于伤疤消除的。”

寝殿中,程鱼儿一边小心翼翼将膏脂涂在李景琰心口的伤疤上,一边温声软语解释道。

黑暗中的李景琰却突然抬手拍在自己的额头,唇角泄出一声自嘲,却神情带着轻快:

【我竟然在期待……】

这些旖旎心思来得猝不及防。

李景琰摇了摇头,笑自己的可笑,却闭上眼睛,心中开始描绘前几日醒来烛光中他看到的那个姑娘。

程鱼儿抬眸瞥了一眼李景琰,果真李景琰刚才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了,额头终于不再有青筋暴起。

她长舒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她用纤柔温暖的掌心轻轻团在李景琰的心脏伤疤处,螓首低垂,动作极其珍重细致。

“王爷别怕,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程鱼儿用指尖点了一些带着栀子花香的膏脂放在手心,两手相互搓着,搓出了热意,忙两手相合贴在李景琰心口。

温暖透过表层的肌肤慢慢渗入心脏,将那冰冷坚硬、固着重重壁垒的心房慢慢温暖。

李景琰睫羽颤颤巍巍,扑扑闪闪,他手摸在自己的心脏处,目光有些怔然,凌厉的眉眼此时没有焦距。

殿内程鱼儿仔仔细细为李景琰心口涂了厚厚一层膏脂。

而后,她为李景琰阖上衣襟,坐在榻边,看着李景琰红润的面颊,抿着唇,剪水明眸中闪过小狐狸般狡黠的目光。

她俯身将绢帕在温水中投洗一遍,再起身,把绢帕敷在李景琰面颊上。

李景琰只觉面上温温热热,带着潮气,应是程鱼儿为他清洁面部,可不待他心中生出感动,却听到一声软娇娇的轻笑。

“我调制的胭脂果然好用,魏院首与太妃竟然没看出马脚。”

程鱼儿撩开绢帕,看了看绢帕上留有的绯红色胭脂,又垂眸看了看李景琰恢复惨白的面颊,杏眸弯成了弯弯的月牙,歪着头笑盈盈甜甜道。

她笑容缱绻,面上带了些狡黠,又带了些小骄傲,憨态可掬,特别像一只小狐狸在卖乖。

李景琰怔然被惊醒,先是一愣,却在品出程鱼儿所做所为的前因后果后,轻轻摇了摇头,亦轻笑出声。

他仍未清醒,目不能视,看不到程鱼儿面上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声:

【真是一只小狐狸。】

他没有发现,他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和纵容。

他虽面如冠玉,却是铮铮男儿,平日里最不喜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如果之前有人给他用,或是仅仅描述给他身上涂香香的膏脂、面颊涂胭脂、唇瓣涂口脂,他定早就命人将此人拖下去杖毙,定不会给她留半口气。

可是此时,他徜徉在混沌中,似闲庭信步,面上气定神闲,放任程鱼儿的动作。

程鱼儿从袖中掏出一个口脂盒,用帕子一角蘸取口脂,俯身将润润的口脂细细均匀得涂在李景琰干燥的菱唇上:

“王爷,涂些膏脂,涂了唇才不会干,乖哈。”

程鱼儿面上笑盈盈,瞥了一眼李景琰面无表情的睡颜,只以为李景琰无知无觉得躺着,对外界一无所知。

*

一晃,翌日响午。

今日天气甚好,天朗气清,春风拂面,带着温和暖意。

程鱼儿抬眸望了一眼湛蓝蓝的天空,深呼吸一大口清新的空气,双手斜斜朝上伸了一个大懒腰。

“姑娘,早些进去吧,去晚了粥该凉了。”赵嬷嬷提着一个红木雕花食盒跟在程鱼儿身后小声提醒道。

程鱼儿抬眸看着前面洞开的圆月门,给自己鼓了鼓气,抬步朝前走去,三两步便看到了“乐道堂”三字。

“听说母妃今日病了,我来看看母妃,带了锅我今日熬的瑶柱鲜虾蔬菜砂锅粥。”

程鱼儿朝着乐道堂前侍奉的丫鬟软声道。

赵嬷嬷忙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红木雕花食盒递上,见丫鬟不以为意,小声得补充道:

“这粥,姑娘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容易克化,里面是砂锅,小心别烫着。”

丫鬟接了食盒,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瞟了一眼程鱼儿,面无表情道:“太妃刚用了午膳在休息,王妃先等奴婢进去禀报。”

她说罢,不待程鱼儿作反应,便自顾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赵嬷嬷蹙了蹙眉,贴着程鱼儿小声咬耳朵道:“奴婢就应该听姑娘的,不该来这儿。”

“嬷嬷别放在心上,她许是怕粥凉了。”

程鱼儿对丫鬟的态度不以为意,她抬眸扫了眼乐道堂院中的山桃树。

山桃已经打朵,褐色偏红的光秃秃枝丫上挂着零星几个小花苞,花苞白里透粉圆圆一小个,又一两朵花苞松松散散,粉色的花瓣层叠交错,似乎要开了,甚是清新可爱。

程鱼儿看得饶有兴致,唇角忍不住弯弯上扬,她最是喜欢山桃。

见赵嬷嬷眉心还拧着,她拉住赵嬷嬷的袖角,小声含笑道:“我们不来,以后恐落了人话柄。”

正说着,丫鬟从殿内出来,抬手请她们入内。

程鱼儿抬步跨入,只觉暖意扑面,乐道堂内的地龙烧的特别旺盛,她甫一进来,额角就些发潮想要起汗。

可她抬目一眼,却见董氏今日着了一件火红色襦裙外披了一件山茶色的褙子,领襟交叠,将颈项围的严丝合缝,双颊酡红,眉眼不似平日里冷艳带了些慵慵懒懒。

可能真得是着凉了,程鱼儿心道。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董氏微微福礼:“鱼儿拜见母妃。”

“起来吧。”董氏轻声道,瞥了一眼桌上的红木食盒,道:

“你有心了。”

“鱼儿听闻母妃昨夜着凉,鱼儿甚是心忧,母妃,您没事吧?”

程鱼儿目光落在董氏领口高高的夹袄上,这会儿她已然额角沁出薄汗,可董氏却颈项裹得严严实实。

见程鱼儿目光盯在她的颈项,董氏蹙眉,不着痕迹又将领口紧了紧,淡声道:“无甚大碍。”

程鱼儿与董氏又客套了两句,见董氏神情有些不耐,便礼貌道:“不打扰母妃用膳,鱼儿先告退了。”

董氏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看程鱼儿和赵嬷嬷小步走出殿门,忙将身上的褙子揭了扔给身边的丫鬟,拧眉斥道:

“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她眸子满满的不喜,抬手在面颊轻轻扇风。

她身后的大丫鬟也伸手为董氏轻轻扇风,却很有眼力劲的扭着脸,眼睛不敢落在董氏的颈项上。

只见董氏脱了褙子露出她雪白的颈项,却见那颈项、锁骨和襦裙掩映之处明晃晃印着许多红痕,似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印记。

她身后的大丫鬟面颊羞红,眼眸含水,偷瞄一眼董氏颈项上的红痕,眸光明明明明灭灭不知道想什么。

“好了,退下吧。”微风有些清凉,董氏身上一寒,挥手让丫鬟退下。

那丫鬟朝后退了两步,瞥见桌上的食盒,请示道:“太妃,王妃拿的粥怎么处理?”

董氏眼中闪过不屑,抬手捏了一颗五彩琉璃盘中的青润润的果子,随意道:“去,将这粥拿去前院给荣华喝。”

荣华是锦王府里的一只大犬,李景琰饲养的。

*

这厢程鱼儿与赵嬷嬷步履匆匆出了圆月门,程鱼儿黛眉紧蹙有些后悔道:“不知王爷,饿不饿,刚应先侍候王爷用了粥再过来。”

“都怪奴婢着急催的姑娘。”赵嬷嬷拍着自己的脑袋惭愧道。

程鱼儿忙拉住她,剪水明眸弯成浅浅的月牙,睇了一眼院中的山桃,软语娇甜安慰道:“不怪嬷嬷,且我今日赏了山桃花,该是谢嬷嬷拉我出来才是。”

她自冲喜那日嫁来,便拘在多福轩的小院里。

锦王府移步异景,可不知为何多福轩院里甚是荒芜,连颗海棠树都没有,程鱼儿竟不知春景已至。

正巧前面有一树山桃花,她停住脚步,踮起脚尖扬起下巴嗅了嗅粉白色的山桃花,笑盈盈道:“淡淡的香。”

“走,嬷嬷咱们赶紧回多福轩。”程鱼儿并不贪恋如画春景。

“我还是有些担心王爷。”程鱼儿眉心微蹙,心中莫名惴惴不安,与赵嬷嬷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多福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