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最后一次见到小鱼是在一年多以前?。
谁也不知道两人去了哪里,宴清的父母也不知道。
宴清走之前?,汐会在日暮时蹭饭,宴清走之后,他?便?不常来了。依旧呆在那?个曾经热热闹闹的森林里,像一个守着故土和回忆的老人,时常会想起提着灯笼的幽萤、藏在花蕾里的花妖……
可是它们都死了,死在广成宫的刀下?。
离惨痛的黑夜已经过去许久,他?还是没有释然,不曾遗忘。
森林里似乎被下?了诅咒,小动物从这里逃离后再也未归。
老槐树从渔村搬到了城里。
物是人非,物也非,人也非。
汐觉得很孤单。森林被动物抛弃,他?也被朋友们遗忘。
他?开始睡觉,成日与河水融为一体,从春天睡到冬天,睡了整整一年。
原以为会睡到天荒地老。
某一日,汐在冗长沉寂的睡梦中听到沙沙的声音,然后是铁锹铲土的摩擦声,应该是在附近,沿着松软的泥土往四面八方传递,传到了河水边。
沙沙沙,沙沙沙……
汐不堪忍受,终于从冬眠的状态中醒过来。
从水面中伸出半个头,考虑要给胆大包天的人类一个深刻的教训,在看见熟悉的小鱼的脸后,汐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然后瞬间被惊喜的情绪盈满。
“小鱼!”汐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你?和清清回来了。”
他?都等了好久了,埋怨又?快乐的矛盾情绪在脸上一闪一闪,像萤火虫的身体。
小鱼没有出声。
他?们抛下?自?己去外面的世界玩,汐在心底想,一定?要向清清讨很多很多的烧饼。
她总是会笑眯眯地答应,笑容像蜜一样甜。
从河中踏入岸边,汐左顾右边,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后,喃喃问道:“清清呢?”
小鱼依然没有出声。缓缓地将最后一抔黄土盖在小山丘上。
撒了几朵山茱萸的花,棕黄色的土,鲜红的花瓣,红得刺眼,像染上血。
汐看向那?花,那?小山丘,后知后觉地想,这是人类死后的坟墓,有时候会在平坦的山坡上瞧见。
往日他?对这些?坟墓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此刻瞧见,却好似洪水猛兽。
退了一步,汐捂着自?己的眼睛摇头说:“我是在做梦吗?是还没醒过来?”
怎么一年时间,她就死了。
汐知道这是真实的,只?是不敢相信。
“是噩梦。”小鱼却说,“会醒来的。清清也会醒来的。”
“你?烧了她。”汐责怪,“坟墓小,不可能埋得下?一个人。”
“清清的遗愿,她说过想要火化。”小鱼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手指轻轻地放在黄土上,隔着土,回想她皮肤柔软温暖的触感。
他?说:“这一年,我带着她的骨灰,走遍浮海国的每个角落,奇峻高山、戈壁荒漠……以及幽深的海底,那?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刚开始我以为她真的死了,躺在我的手心里,陶瓷的触感比水更冷。”
“你?说她已经化成了灰。”汐说,“她已经死了。”
小鱼摇头,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但有时候我会听到她清脆的笑声,听到她说很高兴能和我一起看这些?风景,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总有一天她会彻底醒过来的。”
汐荒谬地扯着嘴角:“你?疯了,变成灰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定?定?地看着他?,小鱼脸上显出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汐打了个哆嗦,有一种错觉,面前?的人是一个装着绝望的皮囊,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生机。
“你?打算怎么办?等她醒来?”汐不大相信这些?话,但又?不敢破坏他?仅有的期望,顺着他?说下?去。
小鱼站起身,汐这才发觉,一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高大了,已经是一副成年人鱼的模样。
“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广成宫外有一条河流,在地下?打通水道,沿着河流进入宫主石修远的寝房。”小鱼拍拍身上的泥土,说道。
汐觉得他?真是疯得厉害:“你?想去找死吗?那?可是石修远,灭了浮海国妖怪的大能者。”
“怕死?”
两个字几乎让汐跳脚,想打人的心思愈发强烈,他?忍耐说:“给我个理由。”
“他?拥有集魂灯,能够收集凡人的魂魄。”
小鱼简单地说了两句,汐低头看黄土丘上的花瓣,沉默了一会儿,遂点头。
……
开凿水道花了几天时间,从城东一路通往中心的广成宫。
地面上走路的百姓们并不知晓脚底下?的异样,更无法预料接下?来的风云变幻。
隔着薄薄的地层,划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鱼和汐相继穿行,畅通无阻地抵达广成宫。
地底下?阴暗潮湿,水道很浅,弥漫着类似于腐烂尸体的味道,不时有灰鼠惊慌逃窜,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汐很嫌弃,是贴着墙壁流动的,而?小鱼站在水面上,身姿挺拔,清隽如画,竟有种不在昏暗地道,而?是游曳在辽阔大海的错觉。
瞟了一眼后,汐把奇怪的联想甩出脑袋。
“我先以水姿态去探探路。”
说是这么说,可汐的脸上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害怕。
小鱼伸手制止了他?,双手一抬,轰鸣声起,簌簌沙土从头顶掉落,地层越来越薄,直到正下?方的水道堆上厚实的土壤,头顶便?出现一个大洞。
小鱼的身形一晃,从地底消失,汐深吸一口气,紧跟其后。
天色渐黑,屋中幽暗,斜阳穿过窗棂悄悄落下?橙色的光线,衬得光之外更黯淡。
他?们出现的位置正好遮住了窗棂的光,此屋更是黑暗,一片空寂。
“你?不怕惊动石修远吗?”
汐东张西望,直到确认屋里除了他?们没有人后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小鱼拾起桌上的茶杯,一遍观察四周一边说:“不必担忧。”
他?的妖力已经修到了最高境界,广成宫一般弟子打不过他?,若是石修远,倒还有三?分胜算。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在梦中演练过无数回。
石修远此人残暴嗜杀,梦境也是如此,第一次入梦时梦境所见犹如地狱,尸横遍野,草是红的,天空也是红的,鲜血给所有事物画上了属于它的颜色。
而?梦的主人闭目盘坐在横七八竖的尸体中间,当小鱼站定?,石修远一瞬间睁开猩红的眼,剑鸣声起,从他?的身体里飞出七把利剑,以势如破竹的速度朝小鱼袭去。
起初小鱼堪堪抵挡住这股力量和气势,妖力虽盛,但无实战经验也是枉然。
第一次手被斩断,现实里的他?元气大伤,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修养。
第二次受了轻伤,与上次相比进步极大,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第三?次打了个平手。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直到第七次才将他?打败。
而?后的每一次,小鱼愈发得心应手,将他?斩杀的时间愈来愈短。
现实里他?不是必须要杀人,但梦里不同?,有了应对的经验,杀与不杀,都只?是他?一个念头的事。
思绪万千中,小鱼察觉到手中的茶杯还带有余温,可见石修远不久前?才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对寝房展开搜索,衣柜、床底……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令人失落的是,屋里并未有集魂灯的痕迹。
他?们商量去隔壁屋中查看,据说广成宫有三?十六殿,每个殿门?有二十个房间,在石修远经常进入的房间中搜查是最便?利快捷的途径。
小鱼几乎等不及,恨不得今日就能找到集魂灯。
按捺住迫切的心思,他?和汐相继踏步走出房门?。
房门?一开,形势陡然急下?。
乌泱泱的广成宫弟子已经将寝房围成一圈,石修远抱臂立于一旁,神情漠然。
方才他?出门?后准备前?往议事殿,路刚走到一半,灵识中忽然尖鸣大作,搅得他?头疼欲裂。
它在提醒自?己寝殿有陌生人闯入,却无法被随意控制,直到石修远带领众多弟子围剿于门?口,才平息下?来。
他?看着前?方的两个妖怪,目光似乎在看两具尸体。
气氛凝滞,战斗一触即发。
弟子们蓄势待发,左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大龄男修上下?打量小鱼,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两个妖怪竟敢来我广成宫自?投罗网!”
右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修蹙眉道:“宫主,您打算怎么处理?”
她不敢随便?处置,万事都要宫主吩咐。
以前?有过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例子,某位弟子越过宫主,下?达了射杀两个人鱼的命令,而?宫主原本打算采用折磨致死的手法,赶来时只?见到凉透的人鱼,愤怒之下?,竟让那?弟子代替人鱼,被虐杀凄惨死去。
想到此,女?修脸上冒出一层冷汗,姿态更加恭敬。
石修远挥手道:“将他?们杀了填河。”
作为广成宫最厉害的修士,区区两妖还不至于他?亲自?动手。
在他?们谈论的时候,汐拉住小鱼的长袖,急道:“快走!我们先退回去,从地道离开。”
小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石修远,眸中血丝蔓延,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杀了,把他?们全部杀了,铲平整个广成宫,不信找不到集魂灯!
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拉不回,汐气得跳脚,咬牙切齿喊道:“小鱼!走啊!”
眼看修士们一拥而?上,汐的手颤得厉害,脸色苍白如雪,却怎么不肯撇下?同?伴独自?逃走。
清清若是晓得,会很生气,会嘲笑他?是懦夫吧。
小鱼甩开他?的手,风声猎猎,刮得他?衣袍翻飞,面对涌上前?的危险,竟踏出一步走上前?。
这些?反应使石修远略感讶异,不知怎么心口忽地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显然,石修远的料想是正确的,他?看不上的那?个妖怪——小鱼仰头吟唱,诺大的殿门?口传来一阵尖利、极具穿透力的歌声,让人如临阴森黑夜,庞大可怖的影子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朝他?们露出狰狞的面目。
周边的同?伴消失了,他?们只?看得到笼罩了整片天空的影子,像半流质的液体淌下?来,落在地上变成红色的血液,那?些?液体幻化成他?们曾经杀害的妖怪们,凄厉嚎叫,像一个个怨鬼爬过来。
有人吓得失声尖叫,有的瞳孔放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已经吓得无法走动,还有的跪下?来求饶丧失了战斗的勇气……
所有弟子仿佛进入了恐怖的幻境,虚幻的敌人将他?们撕裂。
石修远并未看到那?些?恐怖的画面,脸色没什?么异样,可弟子们丑态百出,令他?感到不快。
只?好亲自?动手了。
从背后抽出长剑,石修远话不多说,腾空飞起,如一道风驰电掣的闪电划破天空,凌厉的气势还未靠近便?十分迅猛,一般人早已闻风丧胆,而?小鱼在梦境中演练过千百遍,对他?的招式再是熟悉不过,轻轻松松接下?一招。
他?已经不是初生牛犊,锻炼出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即使换个陌生的人换个陌生的招数,也能招架得住。
没料到被他?轻松化解,石修远当场愣住,似乎无法相信他?能躲过。
这多多少少伤害到他?的自?尊心。
战斗最忌失神,若是敌人抓住这走神的一刻发动攻击,可能就会一败涂地。
而?小鱼却未趁势追击,原本的目的并不是杀死石修远,而?是抢夺集魂灯。
这也是他?特地不对石修远使用幻境的原因。
周边是鬼哭狼嚎洋相百出的弟子,石修远站在前?方,听到那?妖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集魂灯在何?处?”
小鱼很是耐心地等待回应,岂料石修远冷哼一声,再动发出攻击,将话撇在脚下?。
小鱼弯身躲避,不依不饶地又?问一句:“在哪里?”
石修远如同?没听见,逼他?一步步退回寝殿。
汐躲在寝殿的桌子底下?,看到激烈的打斗,屏住呼吸,不敢相信小鱼的妖力竟然精进到能够扛下?石修远袭击的地步。
这还是那?个在宴清面前?,跟他?吃醋争宠的小鱼吗?
石修远愈发猛烈的攻势下?,小鱼逐渐失去耐心,终于抽身反击,徒手将他?长剑劈断。
形势一下?子反转,小鱼迎身向前?,刹那?间夺取断剑,动作快如残影。
待石修远回神过来,那?断剑银光一闪,两手两腿剧痛涌来,一波一波地如同?潮水,脸色顿时苍白无力,显得额上的青筋格外狰狞。
剑修没了剑和手,自?然就没了杀伤力,变成了一个废物。
小鱼不再管他?,转身走出门?外,去找集魂灯了。
门?外的修士们东倒西歪,大部分都晕过去了,还有些?厉害的强撑着身体,只?能眼睁睁看到小鱼从他?们身边走过。
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在广成宫专门?放置宝物的库房中找到集魂灯,比想象中的更快。
集魂灯和普通的莲瓣灯盏没什?么区别,高脚托着几朵花瓣,通体粉白。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黑沉沉的夜色下?,灯无火发出幽幽的白光。
再次回到石修远寝殿,他?想告诉汐可以离开了,却见汐拿着那?柄断剑,锋利的剑刃一瞬间扎入石修远的胸口,只?听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轻哼一声,彻底失去了动静。
小鱼走近后,发现汐的眼眶含泪,向来纯真的表情上写满了复杂。
两人都没说什?么,沉默地消失在黑夜中。
自?此之后,广成宫分化瓦解,形成两股势力,一股支持消灭所有妖怪,一股选择性地肃清恶妖,斗了足足几百年也未有和解。
……
集魂灯传说是由一位仙长制造出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被广成宫取得,它长得不起眼,却是诺大世间前?所未有的法器,能够吸收逝者的魂丝,重新凝聚成一个完整的魂魄。
至于要花费多少时间,坊间众说纷纭,有说需几十年,也有说要几百年,总之不知真假。
曾有广成宫外门?弟子叹息:即使用集魂灯复活了重要的人,也是极有可能此生都见不到了。
短短几十年寿命的凡人等不起,但小鱼等得起。
他?重新回到靠近渔村的森林,在林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屋。
日日夜夜呆在屋中盯着集魂灯,几乎寸步不离,起初屏息等待,出现的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让他?激动不已。
风声从缝隙里呜咽进来,像是清清的叹息。
白昼黑夜灯盏反射的光,像是清清明?亮的眼睛。
每一次失望的积累后,他?觉得整颗心愈发沉重,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年又?一年,小鱼愈来愈厉害,已经能够编织梦世界了,后来他?喜欢上睡觉,每天花大半天的时间进入梦境,看他?们过往的所有美好回忆。
她笑了,风里清脆的笑声轻叩他?的心门?。
她哭了,抱怨受伤很痛。
她皱着眉头看他?,责怪他?不听话。
她踮脚抱住他?,轻轻地吻了他?。
他?沉溺在梦境中,什?么是虚假,什?么是真实已经不在乎。
一年,十年,二十年……百年的时间像猫儿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
时间真是漫长,他?已经数不清下?了多少回雨雪,木屋陈旧不堪快要倒塌,森林里恢复了以往的蓬勃热闹,他?依旧是一个人。
时间也很短暂,清清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昨日,他?清楚的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渐渐地,搬到森林里的小妖怪们都晓得这里住了一个奇怪的人鱼,它们总是出现在树梢、草丛里议论纷纷:
“为什?么人鱼不回海里?”
“他?不会吃小妖吧!”
此话一出,流言蜚语传遍森林,越传越恐怖,从此木屋一里之外再无妖敢踏入。
然而?总有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妖喜欢冒险,它们是成形的鸟妖,一改叽叽喳喳的本性,躲在宽阔的树叶间,从缝隙里偷窥传闻中骇人的屋子。
和普通人类的房屋并没什?么区别啊。
几个小鸟内心腹诽。
正在它们跃跃欲试想要飞近点,最好能直接飞到屋顶时,木屋一瞬间光芒万丈,从中迸射出比太阳更刺眼的光线,吓得小鸟们抱成一团,身子颤抖压根不敢动。
它们看到了什?么?
木屋的上方出现一个细长的裂缝,屋顶炸飞,一个白头发的高大人鱼飞到半空中,怀里抱着一盏燃烧着蓝色火焰的莲灯,飞进那?裂口消失不见了。
小鸟们看得目瞪口呆,后来把此事告诉给其他?妖怪们,却无一妖相信。
只?有汐摸着它们的脑袋说:“我信你?们,人鱼是离开了。”
“去哪里了?”小鸟们懵懂地问。
“有清清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坑快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