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回首俄空

群雄们见朱子柳已然得胜,又好心上前替霍都解开穴道,他却使出这卑鄙无耻的伎俩,个个又惊又怒,喝骂他厚颜之至,无耻无双。杨过在霍都言笑之际,向黄蓉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目光一交,黄蓉便知他要出手了。朝他微一点头,附耳郭靖说了。

杨过偷吻了一口小龙女雪白的俏脸,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双腿一蹬,椅子后撤,人已到了擂台之上。霍都正风光无限地叉腰站立,大有不可一世之姿,手中折扇摇得正欢,忽觉肩头被人一拍,他心下大骇,猛一后退,折扇向上护住顶门,待知并无危险,才将扇子缓缓向下移动,看向来人。

杨过朝他微笑道:“手下败将,别来无恙啊。”这下霍都看得清楚,眼前之人正是前天轻松击败自己的那个青年人。

长辈面前蓄胡毕竟不雅,杨过早上出门记起,便让小龙女替他刮了。她与杨过云雨之时,每每亲到这一嘴的长胡都觉得颇是难受,此时夫君一说,自己立时手起刀落给它剪个精光。杨过现今下颚与人中空空如也,一根胡须也无,霍都便有些认不出来。

当下不去接他话头,心中极思片刻,口上说道:“今日咱们是三局两胜,小王已经赢了一局,还有两场要比,请郭大侠快快安排下场比武罢。”脸上带着不耐烦之色,言下之意乃是台上这个少年捣乱,要郭靖发话将他赶下去。他初至中原,自视甚高,本以为除去五绝以外再无敌手,哪知第一日便颜面尽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青年在五十招内打败,实是惧怒交集。此时再见杨过,自己招数早被其摸清,更是打不过他了,是以现下只盼能够智取过了这关。

郭靖笑道:“蒙古王子,这第二场便让这个少年和你比了。”众人见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突然上台,本也以为是小孩家家玩闹,有心急的早就大叫让他下来。此时见郭靖这般说了,心知多半是他的嫡传弟子,纷纷不再言语,只等看这名师究竟是如何出高徒的。

霍都见计不售,又听场边无数起哄声涌来,心中一悸,焦急万分,忙向师父求援。但见他闭目不语,好似清明朗照,显然是要他硬打了这场。当下无奈,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打罢。”杨过巴不得他应承,心道:“这下虽不能杀你,倒是要叫你下不来台。”后退一步,保持一丈的距离,也不拱手,说道:“请出招吧。”

“吧”字甫绝,霍都一挥折扇,飞身攻来。杨过见他腰间扭动幅度甚小,已知此乃虚招,心道:“上回使全力你都胜不了我,这下玩巧劲你还想赢了?”身子左侧,用右手使上了五成力。果见那写满诗词歌赋的扇子被他手腕一转,竟变成一把短刃,朝他面门径直拍了下去。他变招快,杨过只比他更快,竟是后发先至,轻而易举挡下这一击,正要还手,但霍都转势亦是甚快,杨过虽知他这下乃是虚招,只是对力度估算稍低,以至错失良机。

霍都这招是从“狂风迅雷功”这套掌法中化来,他练的是密宗纯正内功,运力之法截然不同,腰间微动,实是用出七分功力。上回她与杨过对打输在招式之上,只道这个少年的内力稍强于己,盼得能骗得杨过只用两分力度回防,好能一招将他打得重伤,哪知他竟仍用如此大的力道,只得照常回攻,不敢托大。但他又怎知杨过的失策只是不知他的奇特运气法门,情有可原,他对杨过实力的估算失误却因自大所致,不知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人又对拆了三十余余招,杨过每见他运出铁掌,便使出全真剑法中的刚力与他相抗,把招使得平实老练,不急用出新招,若他使出虚招,自己便让他迷乱于招招飘逸奇幻的玉女剑法之下。霍都暗暗叫苦,但却黔驴技穷,气力愈来愈虚。

郭靖见他武功甚高,早已远超自己年轻之时,心中惊喜不迭,紧紧抓住黄蓉的手,五指扣住,语无伦次地道:“蓉儿,你快瞧,过儿这般有出息。”黄蓉面色凝重,不喜不忧,见郭靖激动万分,只是从嘴角挤出一笑。郝大通和孙不二陡见这个少年竟使出全真剑法,本已满腹疑惑,再看他使得有板有眼,正如数十年苦练一般,更觉奇异万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家看门道,两人左拆右攻,打得似乎是难解难分,但在场的□□湖们却已看得明白,二十招内若无奇招,这个蒙古王子必定会败下阵来。这一招攻守变化霍都使得老了,杨过长剑一攻,转而趁他收势不急,一个跨步从他身边溜过,却是在他臀上踢了一脚。

场下群雄就算是武功低微的,这下都是瞧得清清楚楚,若是杨过此刻拿剑朝他后心这么一刺,对方哪里还有命在,比到这里,实在已经是对方手下容情了,便即纷纷异口同声地叫嚷起来,要这鞑子自行滚下台去。霍都已知自己败了,他一直以来自恃武功绝伦,不把中原武林放在眼里,这下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他本性狡黠,但蒙人所以能开疆拓土者,盖为兼收并蓄,为己所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是存了几分敬意。

他也不耍什么花招,身子一撤,举扇认输。杨过看在眼里,不喜反忧,心中喃喃:“霍都前日败在我手,现今又受我辱,但他依然不动声色,面上对我还甚是尊敬,倘若我中原武人个个都有他如此心态,人人能进能退,相亲相爱,互相学习借鉴,不在背后下毒手,当年又怎会连皇帝都被鞑子掳走?鞑子,鞑子,咱们便就真比人高明了?”

蓦地里叫好声大起,众人见得一个小小少年竟身怀绝技,轻松赢了这个强手,本来不看好他的,现在都觉得自己真是有眼无珠。人们无一例外地欢呼雀跃起来,一时间声势浩大,热闹非凡。杨过不看众人的表现,只是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小龙女,见她也一直看着自己,心中顿觉暖烘烘的,舒服至极。正待下场与她亲热一番,只听得耳边大震一声,似是木板咔嚓断裂的响动,他猛一抬眼,正是那达尔巴到了。

达尔巴用蒙语道:“小孩,你武功很高,但不是我的对手。”杨过并不答话,微微一笑,礼节性地倒转长剑,行一鞠躬,示意他可以开始了。达尔巴虽听不懂汉话,但对江湖上的手法还是心知肚明。见他仗剑腰前,稳扎马步,俨然一副练家姿态,也不多承让,只是先行大吼一声,让杨过知道自己要出手了,金杵一横,朝他胸前扫去。

程英见这个高大藏僧到场,心中大骇,当日她被此人穷追猛打,对他很是畏惧,现下不由担心起杨过来,忙问起身旁郭靖:“郭大侠,这藏僧如此了得,杨大哥可否敌得过他?”正说话间,“砰”的一声,两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过了一招,都是双双往后退了几步。杨过见他内力稍低于自己,却恃于外功强势,自己臂力难敌过他。

见他杵来,正要抵挡,猛见剑上赫然显出一个大豁口,心中一惊,面前劲风急到,忙俯身一仰,躲过这招。达尔巴得利不饶人,两招极为凶恶的杵攻迅猛打来,但都被杨过险象环生地躲开了,非是杨过不敢与他正面交手,只是长剑残破,再撞上这金杵,正如以卵击石,焉能不断?

达尔巴越舞越快,台上风声如虎,连用钉子紧挂在四周的帷巾都被吹飞到天上去,缓缓飘到厅中。本来有胆子大的人委在丈余处观看,此时脸庞被这刀似的急风一刮,再无人敢再凑前一步,纷纷隔得老远,让出一大块区域。

杨过心中暗暗叫苦,只恨自己没有先去剑冢,倘若有那重剑在手,便是两个达尔巴在此自己又有何惧?他一边使出古墓派的轻功小巧挪腾,一边寻找这藏僧身上的破绽。但见达尔巴忽尔收势,跃开一丈,指着自己的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杨过当即知晓,心道:“这莽汉倒是正大光明,不趁人之危。”向他拱了拱手,跳下台去,朗声道:“哪位朋友借剑一用?”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杂乱无章,但大体都是一句:用我的。杨过刚走过前厅,只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说道:“用我的!”他回头一瞥,果是那清静散人孙不二。前世他与全真教仇恨颇深,但主因甄赵二人而起,现下两人伏诛,他对全真教倒也无甚恶意,便走上前去,道了一声“多谢”,接过这把秋水剑,抢身上台。

杨过有了此剑,好似如鱼得水一般,挥、劈、砍、斩皆自得心应手,有时达尔巴要与他对拼臂力,他也是照接不误,至多手腕略抖,对方也并不占上风。两人这般拆了五十余招,仍是难分敌手。忽见达尔巴双手齐用,那金杵在他手中好似一根灵巧的竹棒,旋转飞舞,幻化作一片铁网。杨过知已逼得他使出看家本事,这“无上大力杵法”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将出来,当真是刚猛无比,耳边风声较先前翻了一番,众人远远地看着,也都感觉脸上飘过一阵朔风,不禁为之一颤。

杨过心道:“古墓功夫虽然灵巧,但不能致命,恰似水能灭火,可火势如果更大,水便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他深谙武学中的精深理念,当机立断,右手把剑一丢,双掌内弯,尽全身之力打出这招“亢龙有悔”来。

达尔巴已将他渐渐逼到角落,好让他使不出这闪躲纵跃的本领,此时猛听得眼前劲风大震,凌厉无比,便知对方要和自己一比内力,他停转金杵,打压下来,直挺挺地向前戳去。

时值正午,刺眼的烈阳恰好逃脱出屋檐的羁绊,斗然照射进来,众人只觉面前一亮,白光闪得自己睁不开眼。郭靖揉揉双眼,微低下头,躲避光线,抬眼看去:达尔巴的金杵已飞出场外,杨过正舞着一套大开大合的拳法,将达尔巴打得节节败退。突觉脸上一热,原来是黄蓉凑上他的脸:“靖哥哥,你什么时候传他的九阴真经?为何不告诉我?”郭靖一怔,道:“我没传他呀。”黄蓉知道郭靖不会说谎,心下更奇:这套大伏魔拳法他是如何知晓?

杨过前世从重剑身上、东海潮中领悟了最精奥,也最粗浅的武学理念。他双掌齐出,震得达尔巴兵刃脱手,用的虽是掌法,却是凭借重剑的方法理论,一掌就要让对方避无可避,非要他回守不可,这一境界,可又比独孤求败的无招胜有招又要高了一层。达尔巴内力本不如他,于拳脚功夫上的钻研更比不过他在金杵上的造诣,如何敌得过天下独步的降龙十八掌?只得空凭一身横力,使出人尽皆知的大小擒拿手对阵。

但见杨过全然不似先前的俊雅潇洒,翰逸神飞,而是有如一头下山猛虎,大开大合地捉撕咬抓,把达尔巴的衬托得直像一只引颈待戮的小鹿,只能草草挡住进攻,却不敢出手反打。场下群雄见得眼前这等有趣场景,都为之捧腹,就连全真教这些不苟言笑的修道之人也是抿嘴直乐。金轮法王本来正是诸法皆空的庄正法像,现见徒弟这般窘态,双目瞪大,摇身成了怒目金刚。他眉头紧皱,似在思忖对策。

过不得多时,达尔巴招式一完,蛮力用尽,再也捉摸不透这变化多端、迅猛刚勇的八八六十四式大伏魔拳法,但见一招更比一招鲜,一式还比一式强,心中一沉,手上竟是胡乱抓打,有如市井流氓推搡一般。杨过见他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暗自好笑,念他为恶不多,颇有情义的份儿上,朝他轻轻一击,让他落势较缓,自行滚到擂台之下。

杨过用手掠开因战斗而纷乱的头发,轻轻一甩,将其背到脑后,脸上做好若无其事的表情,准备好好地向小龙女邀上一功。他这般想着,心里就快活得很。从前练天罗地网式的那段时间里,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麻雀,姑姑还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他又生气又委屈,便勤加练习,盼得多抓几只。那日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一次能抓好几只了,就拿去给她瞧,见她竟用手来摸自己的额头,帮自己擦汗,还拿玉蜂浆来吃,那纤纤细手在头上触碰的感觉当真舒服极了!后来他就每次多抓三只,怕一下子抓得多了,姑姑习以为常,就不来摸自己了。果然到了最后,自己可以将八十一只都尽拦在手,但小龙女却只是微笑报之,手连抬都不抬,那时他还为这伤心了好一阵子。

杨过笑咧咧地回过身子,想着要怎么和小龙女亲热才好。正待兴致勃勃地要看她宠溺的笑颜时,却见陆无双身边位置空荡荡的,桌上那碗绿豆汤兀自摆着,哪里有半点甚么小龙女的影子?他突地一怔,还道是自己出了幻觉,旋即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瞪目再看,却又不见小龙女。这一下当真是非同小可,他自入古墓以来就与小龙女形影不离,除了解手,自己半步也没离开过她,成亲之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地天天黏在一起,现下猛见得至爱不见,他呆立当场,有若被焦雷骤击,心中蓦地大急,粗气乍喘,险些背过气去。

过了几息,面上突然一喜,想到上次自己躲起来把她急得半死,心道:“龙儿一定是要报复我,才故意躲起来的。”这么一想,心中大安,又重新迈起步伐走上前去,众人雷鸣般的欢呼喝彩又复在他耳中回荡。他注意到陆无双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杨过稍稍平静,问道:“义妹,你嫂子去哪儿了?”陆无双见杨过貌若痴呆,呼吸急促,只当他中了这恶僧的法术邪门,急道:“龙姐姐她…她是去解手了罢,大哥,你是被那藏僧使了什么妖法吗?要不要紧?”

杨过听得此语,终于放下心来,喃喃道:“对,对!龙儿去解手了,哪有人喝了水从不解手的,我真是个傻子。”他见得自己给她盛的绿豆汤已没了一大半,顿时精神抖擞,容光重发,血液好似在他身子里又流淌起来。全场之人虽见他怪异表现,但只权当是心情激动所致。

蓦地里响起一个浑浊的男声,似哑非哑,声调不高,发音却异常准确:“十多岁的小娃子也能做武林盟主么?你要是能挡我十招,老衲甘拜下风,若你抵挡不住,咱们便要仍再比试一场,论定胜负。”众人见这个大和尚输了不认账,兀自耍赖撒泼,群情一时激奋,指着前厅怒骂,一齐喝起倒采来。

杨过没想着打退堂鼓,他心知此战避无所避,便大声说了一声:“请诸位安静。”此刻他在人们心中威望甚高,群雄见他发话,当即缄口不言,都是远远望着他,听候差遣。杨过又道:“列位,鞑子不讲信用,那是正常得很,但咱们是礼仪之邦,他们要打,那便打就是了,自是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得体,把对方说成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再把自己这边抬成教育儿女的父母,此话一出,在座没有不鼓掌的,都赞他是伶牙俐齿,纷纷附和。

杨过知道郭靖担心他,便走到他面前,道:“郭伯伯,小侄自有分寸,你和郭伯母切莫为我忧虑。”黄蓉笑道:“过儿,你聪明机智远胜于我,日后定是前途无量。”郭靖本是十分担心他,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忧虑也去了七八分,道:“过儿,不可逞强,打不过便走,郭伯伯会助你一臂之力。”他嘴笨舌卷,一急之下也不知说什么,便把二十余年前自己初涉江湖时四师父南希仁告诫自己的话径直说了出来。杨过点了点头,便要转身上台。但又被郭靖一把拉住,只见他嘴唇圆成一圈,不住颤动,好似是口吃了,憋了半天才说道:“过儿…过儿,芙儿今年……”黄蓉知他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靖哥哥,眼下大敌当前,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郭靖似也意识到了不妥,对杨过微微一笑,道:“那便待会再说罢,你放心去。”杨过嘴上应了,心中却道:“你这宝贝女儿就是白送我都不要,她跟了我,我便有二十条臂膀也不够她砍的。”这样想着,却是去看了一眼郭芙,见二武又死皮赖脸地凑在她身边,三人有说有笑的,又想:“这对脓包兄弟都给了她倒也不错,四条臂膀总比两条臂膀砍得要久。”

回首一望台上,见得法王来回踱步,显是等得不耐烦了,当即不再多想,涌身上台。他提起宝剑,也不多话,朝他微一点头,猛攻而去。忽听得耳边当当急响,眼前金光一展,杨过知他对付自己竟用出了金轮,只能飞身后跃,横剑挡去,先行卸了他的力道。他虎口一麻,但也终是挡了下来,暗暗心惊不已。剑轮相击,均是宝器,法王收回金轮,也被震得退了一步,见未得手,又是收势蓄力,再复攻来。杨过学了聪明,变化打法,以快打快,不去强接他的招数,而是健步如飞,脚踏台上栏杆,绕身出剑。

一时之间,两人有如走马观花似的在台上飞舞起来:法王金轮攻出,杨过便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长剑对拆,待金轮不转,势力渐消,他便急刺而出。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法王这兵器虽然刚猛无比,当者击毙,但在这小小擂台之上却难以施展,他见得眼前劲风一到,便急收轮势,两只手指好似拈花一般,空手去夺他的长剑。杨过长剑微送,转向去攻他左手穴位,法王左手刚收回金轮,便借机一挡,左脚飞身就要踢到杨过腰间,却见得杨过顺势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这一踢便踢不到他,两人均是互相掉个位置,又复转身交起手来。

此时两人早已拆了二十余招,便是单论接他的金轮,也已不下十招,但众人哪里见过这般精妙绝伦的打法?皆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只想能再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竟也无人去数甚么招数。法王心中愤懑不已,他自己堂堂大宗师的身份,竟在三十招内都拿不下一个小辈,便是赢了,脸面也早已丢尽了。心中焦虑已极,怒起一跃,一式倒打金钟跳到台边,摸出五轮,双手一拨,只见这五轮猛烈转动,但却互不相撞,他双掌急出,一道旋转如飞的屏障便朝杨过飞了过去。这招虽覆盖了整个舞台,却暗下蕴含着一个球状轨道,让杨过纵是跃出舞台,也躲不开这裂山碎石的惊天一击。

这时的杨过,却双眼空洞地看着场外,双手忽地垂下,呆立于前。

郭靖见他陡使杀招,早防了这一手,虽不知杨过为何一动不动,但危机时刻,不暇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五轮骤停,掉落在地,他“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幌,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

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却是吃亏。二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这一掌对击看似持久,实则深拼内力,只在须臾之间。杨过本委顿在地,突然霍地一个鲤鱼打挺起得身来,极速而前,脚步混乱得全然不似习武之人。他倏地一声飞至陆无双身后,身子急俯,往她旁边脚下一探。

什么也没有。

他仰头、起身,一时踮脚,一时低首,片刻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发了牛疯病似的绕了一大个圈子,从前厅跑到后厅,从后厅奔到花厅。他目欲呲裂,五内俱焚,不论男女,只要是身着白衣的,上去就是提他衣领,看了不是,又重重扔下,顷刻间已然行到穷处。他急停住脚,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眼中满是茫然。

陡然眼珠一转,“踏”地一声,猛地疾冲出门。但见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待要朝远方看去,却被连绵不绝的柳叶尽数遮住。他大吼一声,双足一点,平地高跃,飞身上了房檐,放眼东西相眺,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他发足狂奔,大叫“姑姑”,一口气跑出二十几里,直到实在没力气了,才一下子委倒在屋顶的瓦片堆中。

青绿色的柳叶兀自花枝招展,枝头上的一只鸟儿在他面前跳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但他的一颗心却斗然沉到底处。突然之间,一丝春日暖风拂过,他全身打了个哆嗦,牙关不住相击,到最后竟是冷得不成样子,蜷缩一团,缓缓瘫了下来,有若堕入冰窟。

忽听耳边似是响起一个声音:“猜猜我是谁?”他蓦地大喜,能量复又充满全身,如同起死回生一般,大声叫道:“姑姑!”猛一转头,伸臂一抓,却抓了个空,身子从房上掉了下来。他头上摔了个大包,却全然不顾疼痛,又重新跳上房顶。但见眼前似是一个白衣女子满脸爱怜地看着他,杨过更是喜极,又是张臂去抱,却又掉下房去。

这时,周围看客愈来愈多,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衣着暴露的鸨儿看不过,她见这个青年头上鲜血淋漓,撞了十多个大包,却浑然不觉疼痛,心中不忍,上去要去扶。刚碰到衣襟时,这青年正好转过头来,脸上霎时变作欣喜不尽的神情,一把抓住自己,道:“姑姑,你去哪儿了,你不高兴我上次骗你是不是?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姑姑,我心里怕得很,还当你又走了,上回我在断肠崖和你一起睡着,半夜要去抱你,你却不见了,急得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那绝情谷树丛甚多,我身上可被刺了好多下,后来我怕你担心,都不敢跟你说。后来…后来我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里,我每日都只睡三个时辰,生怕你来了,我却没发现,又让你走了。”他甚觉亲热不够,又双臂一张,抱住了她,继续说道:“姑姑,你这辈子千万不能再离开我啦,咱们在祖师婆婆面前发过誓的,要永永远远都在一起,永生永世都结为夫妻,你可不能……”忽觉鼻间气味有异,再仔细一闻,哪里是小龙女的味道?他心中大惊,如见鬼魅,猛然推开她,瞪目一看,却见得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顿时气血急涌,直冲顶门,眼前一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过慢慢醒转,见得眼前红布红绸,是女子的闺房,心中大奇,正要起身,却觉周身百骸好似碎裂了一般,一点劲也使不上来,逼得他又躺了下去。

一阵脚步声踢踏传来,杨过躺好不动,眼睛瞥到门边,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女子掩上门走了过来。她见杨过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便即笑道:“公子,我又不是你姑姑,你这般看我干嘛。”说着手里拿了一碗稀粥,上前正要喂他。杨过道:“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一时糊涂,定是叫了你好多声姑姑。”那女子见他一脸自责,忙道:“公子原叫什么便叫什么,奴家自是无妨。”杨过轻轻问道:“敢问姑娘芳名?”那女子道:“我没有名字,从小妈妈叫我杏儿,再大点儿,我就被她卖到这儿来,这里的老妈妈也都管我叫杏儿。”

杨过听她口吻,已知自己身在妓院之中,他一生都未曾踏足于此,今日竟得偶遇,不禁苦笑。思了几个念头,又道:“那我便叫你杏儿姑娘罢。杏儿姑娘,我有要紧的急事,不能在你这呆着了,你的大恩我很感激,我叫杨过,来日你若碰到什么困难,便到这襄阳城里去找郭靖郭大侠,报我的名号,他定会给你办得服服帖帖。”话刚说完,却想到自己可得先给人家些银两,便往袖中摸去,但觉空空如也,浑无一物,这才想到自己将钱都放在姑姑那儿。他极是尴尬,手还停在袖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杏儿见他如此,急道:“公子不必了,我不能拿这钱,你…你自己好好拿着。”杨过见她一脸天真烂漫,话说不到两句便满脸涨红,心道:“我真是个大蠢驴,这姑娘心地纯良,救人便是救人,根本没想到甚么钱财,杨过啊杨过,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侠了吗,拿钱去侮辱人家,你连个小姑娘都不比不上!”

他朝看杏儿脸上看去,上面长满一粒粒的红痘,可他却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的眼里清澈难言,直像天上的银河,便是古往今来所有的美貌女子排作一列通通放她边上,也敌不过她半分。杨过自惭形秽,收回目光,再也不敢看她,拱了拱手,道了一谢,便要推门而出。

猛听得门外一个声音说道:“死□□,今天又没接到客,就连李麻子都不点你,整天死在房里,养你干嘛用的?还不快滚出来给我干点活?”

杨过莫名火起,怒不可遏,双脚踏出,正要出手将她好好教训一顿,却被杏儿一把拉住,道:“公子,我是苦命人,不必管我,你快走吧,不然妈妈又要打我了。”他一时愣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见那一滴泪珠在她眼中泛着,却怎么也掉不出来,登时一想:“我要是出手了,只怕我走之后,她就要被打个半死。”杏儿也在盯着他,挤眉弄眼示意自己快走。

杨过心痛如绞,他一生任侠仗义,快意恩仇,从没遭过这番境地,一天中连续遭受两次无法言说的苦楚,让他如何不气为之夺,心为之碎?当下声音全哑,硬生生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等我找到姑姑,一定回来把你赎出来。”

他狠下心来,转身跳窗,急奔而去,跑出十余丈,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哭了出来。这哭声凄凉无比,久久回荡,山头落着的乌鸦为之所震,四处飞散,各自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