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墮水成离

但见头上是杂草铺成的屋顶,却非古墓,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杨过猛地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心想:“莫非这便就是地狱?”他转身下床,眼见房门紧闭,便要推门而出,看个究竟。出手正欲握住门把,却发觉自己只比门把稍高一些,再看伸出去的右手,竟是短小异常,颇为纤瘦。不禁奇了,也不推门,转身一瞥,看见面前摆放的桌椅,走去一比,竟也高不了多少。杨过心想:“怎会如此,何以我的身材竟如孩童一般大小?”

忽地,眼光竟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事物吸引了:一双泥捏就的小狗,虽不甚大,却也十分精致。他望着泥塑,双目只是不住注视着,久久呆立桌前,竟是痴了,过得半晌才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这是妈妈给我捏的小狗,本来捏的是小老虎,我说不喜欢,就要小狗,妈妈就又给我捏了这只,妈妈,妈妈……”他踮起脚拿过泥塑,用手指抚摸着小狗身上的纹路,一刻也不停止,嘴上却还在说着:“妈妈的病那时就很重了,她一直咳嗽,我便要去买药,却没有钱,只能去偷,她看着我提着药回来,眼里却无半分喜色,口中还是一直斥我净干偷摸拐骗……”

杨过痴痴说着,丝毫未觉有脚步声传来,也不知门已被打开。一双温柔的手正抚住他的肩头,他竟一点反应也无,仍是兀自喃喃着,只听得一个熟悉异常,却又恍若隔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过儿,你怎么了?”杨过便轻轻地转过身来,抬头望去,却不是穆念慈又是何人?他竟也不惊,好像正是理所当然,如同做寻常功课一般,对穆念慈道:“妈,你回来啦,今天药还没吃吧?我从王婆婆那里讨了几副草药,快躺在床上,我煎给你吃。”此话一毕,脸上神色却是大变,常人便是霎时见到魔鬼也决计无他这般表情,只是当下大惊大喜,实非人世所能参透。

穆念慈也没注意他的神情,只是用手抚摸他的头,罢了便卧床休息。杨过煎了药端来,递了给她,穆念慈单手接过,却不自主地大抖起来,便双手一齐拿出碗,把药喝完了。一直到中夜,穆念慈的咳声竟还未断,往往咳罢一轮,没过多时,又咳将起来,一连数日过去,都是这等光景,只是病情越来越重,最后竟说不出话来。

杨过这几日却是想明白了,起初以为是阎王派来的小鬼作法致幻自己,现在却知晓自己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当下也不多想什么,只知老天给了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这一生除了待在古墓里,其余都是颠沛流离,孤苦异常,实在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是以时时咒骂贼老天竟如此不公,未曾想到这贼老天今日却过分的好,但竟要骂他才能给你好,也不知是不是贱呢?心想以后便骂贱老天了。

他弄清情况,开始打算起来:“母亲这般模样,已是治不好了。”他两世为人,前世不知有多少危急关头,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更兼此次奇遇,心中早已看淡生死,面对母亲时日无多,他固然焦急无奈,却也不甚悲痛,只是每天陪伴着母亲,只盼能多看她多久便是多久。

果然,过不了几月,穆念慈便撒手而去。杨过卖了房子,又东拼西凑,总算凑出银两,坐船到嘉兴铁枪庙把母亲与父亲合葬一起。回溯上游,此时已是初秋,湖旁一株株香樟树虽仍是碧绿,秋风之下,却不免带着几分萧瑟。杨过倚坐船头,心中只是想道:“龙儿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随即苦笑一声,接着想到:“龙儿此时莫说杨过,就连杨柳也未曾见过,她一居古墓就是十多年,是了,她比我大四岁,今年正是十五岁啦。我要寻她,很是容易,只是见了她后却又待如何?她不识我,只怕要把我赶出去了。也罢也罢,我等着便是。”

于是,火爆脾气的杨过居然肯耐心回到嘉兴南湖旁,他自恃还是大宗师身份,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也不屑于到富贵人家去做苦工,每日便靠砍柴钓鱼为生,过一日便算一日,不骄不躁,不急不恼,有吃的便吃,没吃的饿肚子也就是了,直欲等到李莫愁寻仇那日,与前世一般叛全真,入古墓。如此这般,直至今日,竟遇见程陆二人与洪七公。

杨过也不去笑洪七公嘴馋至极,只呵呵一笑,道:“不错,你把我辛辛苦苦做的鱼吃了,也不抵赖,我虽不生气,但这一来二去的,我不免吃亏了不是?”洪七公只道他定要气恼一番,却未曾想竟不来怪自己,当下也佩服他小小年纪却如此大度,道:“是是是,小兄弟,你是吃了亏的,只是老叫花身上并无分文,也不会钓鱼,就是钓上鱼,也做不出如此美味的鱼汤来赔你,这又如何是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的挠头,眉头大皱。

“我那傻徒儿……对啦,对啦,我可以教你武功啊,你做的鱼汤是世上一等一的美味,我便教你世上一等一的武功如何?”洪七公也不管杨过答不答应,好像生怕他硬要自己赔鱼似的,抓着他的手臂便冲出山洞。

此时天色已然全暗,只剩寥寥几颗星星闪在空中,月光照耀之下,外头却也是亮堂堂的。行过两里地,眼前赫然是一片树林。洪七公放开杨过,只见程陆二人也匆匆跟来,便带他到一株松树前站定。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到面前松树,只听得咔嚓一声,松树应声而断,再看那断口,竟有如刀刃砍过一般平滑。

程陆二人大吃一惊,看看他,又看看倒下的松树,竟暗暗害怕起来。洪七公嘿嘿一笑,似是大为得意,对杨过道:“小兄弟,我这功夫如何?”杨过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暗暗思索:“洪老前辈这招比起郭伯伯来,刚猛的劲道只多不少,这般看来,纯以刚强而论,我的黯然销魂掌恐怕不及了。”当下装作吃了一惊,对洪七公道:“老公公,你这是什么功夫?”

洪七公得意之意更甚,道:“我这招叫“亢龙有悔”,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式,我吃了你的鱼,你学我的功夫,嘿嘿,这叫两不相欠。”说罢,运劲又演示了一番,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细说了,双眼瞧了瞧杨过,示意他试试。杨过何等人物,他虽功夫全失,但天资聪颖却并未改变,当下照葫芦画瓢,只击得面前松树左右晃了三下,沙沙地落下不少树叶。洪七公拍了拍手:“不错不错,你比我那傻徒弟郭靖强太多了。”

程陆二人虽有几分忌惮洪七公,但见他和蔼可亲,慈眉善目,都把他当作是家中的长辈一般。陆无双不待杨过出口,也无视程英的眼色,抢过话头,道:“老伯伯,你这可不公平了,这鱼可是我和姐姐钓上来的,你怎么不教我们功夫反倒去教他?”洪七公笑道:“无妨无妨,你们两个钓的鱼,这位小兄弟烹的鱼,我教给你们便是,只是你们两个女娃子却不能学这刚猛凌厉的降龙十八掌。”一言方毕,左袖右舞,右袖左舞,脚踏之处于瞬息变化之中,实是灵动非常。杨过怎能不识这“逍遥游”掌法,但见七公高大的身躯只如一只麻雀,厚重之感不如柔灵之意。他兀自看着,不由想到穆念慈在他八岁时教他这套掌法,斯人已逝,忍不住落下泪来。

待得七公传毕掌法,杨过只待再要向他请教,转头之间,却哪里还见得洪七公?四下环顾,只连一个黑影也没见到,忽地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再见了,小兄弟,女娃娃,老叫花要去寻那好吃的去啦。”杨过苦笑一声,看着眼前傻楞的陆无双,大声说道:“咱们回去吃鱼汤吧,过了这么久,只怕再不吃都凉透了。”程英见天色已然全暗,心想这次回去怕是要被姨母大骂一顿,便道:“不去了,这么晚了,我家人该着急啦。”说罢也不顾杨过,携着陆无双便发足向前。杨过担心二人,却是暗暗跟上。

这松树林深极,越是迈进一步光线就越暗一分,头顶全是黑压压的树叶,哪有有半点月亮的影子?再行得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眼前才见到亮光,离出树林只是咫尺。

正在此时,一声凄然的尖细笑声突然响起,回荡其中,一直未绝。陆无双吓了一跳,秀眉大蹙,正欲叫道:“鬼……”哪知还没出声,一个杏黄道袍的美貌道姑霍然站立于前,左侧却是跟着一个高大怪人。那道姑道:“武三爷,这两个女娃我是非杀不可,请你让路罢。”杨过心中一惊:“来了,终于来了。”

那怪人叹了口气,看了看程陆二人,对这道姑道:“李道长,你已杀她父母,屠她满门,这番难道还不够吗?”这道姑正是李莫愁,她此时已杀尽陆家满门,却不见两个小女孩,便出来找寻。她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哼,他欺我骗我,害得我如此,我可不能让他好过……”

“过”字尚未说完,一声破空声响起,那怪人随即大叫一声,缓缓坐倒在地,脸上痛苦异常。道姑摆了摆手中拂尘,向他一拱:“对不住了武三爷,待我杀了她们,立时给你解药。”凌厉跃起,却是轻轻挥动拂尘,好似要抚一抚摸小女孩。杨过知她这一招虽看似毫无劲道,却登时会打得程英头骨崩裂,当下也不细想,左腿微屈,右臂内弯,使出“亢龙有悔”来。

李莫愁大吃一惊,万分没想到这邋遢小乞丐竟会这等功夫,她见此招上虽无甚内力,但来势凶猛,却也不敢托大,便收回拂尘,向后退了两步。正要出言相询,忽见右首走出一人,却是一个一样邋遢的老丐。她走南闯北,立时知晓此人名目,见得今天讨不了好,便嘿嘿一笑,大声道:“九指神丐要护这两个女娃娃么?你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她们一世。”她头也不回,转身便走,待奔出几步,手指连发数针,竟是直指女童胸前。洪七公适才离女童还有十步距离,饶是他早有防备也不免一惊。他猛地向前一大步,抓住女童后领后退,却见得银针来势快极,而后先是“钉钉”三声,再是“簇簇”两声,五根中却是中了两根。

树叶息息索索的一响,一个青袍怪人走出,他虽有如鬼魅,顷刻间弹出三颗石子,却也决计没想到李莫愁能一连五发,故是发出两颗后,虽已发觉不对,但却怎来得及?大皱眉头,扯下一片衣襟,拔出程英身上的银针,从衣襟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喂了程英服下。洪七公见到故人,却看他神色紧张,道:“黄老邪,连你都束手无策吗?这女娃当真狠毒。”黄药师不急答话,对程英运功了一会,正色道:“七兄,此毒虽烈,却也有解,我须得把她带走了。”说罢,单手抱住程英,携过陆无双,发足便奔,竟不去管地上武三通死活。

洪七公哑然,见他说去就去,看见地上武三通的痛苦神色,却是十分不忍。走到他身前,封住腋下穴道,以防毒素侵入全身。突听得一声雕鸣,一个虬髯大汉跟着飞来,倒转身子,以手作足,向前奔去,片刻便即不见,速度之快,平生仅见。

但听得雕鸣越来越近,背后的深林中转出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待到他们走近了,头顶大片树叶饶过了月亮,这才看清是一男一女,都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背后却跟着一个小女孩,眉眼如画,面容姣好,煞是惹人怜爱。

杨过按下心中的激动,不去上前相认,只是抬头看向早已昏倒的武三通,却不知此时已然有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量着。中年男人见得洪七公,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人,仔细瞧来,正是当年阻挠自己为蓉儿求医的武三通。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顶虚汗大作,不断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眉头大皱,对洪七公道:“师父,他为何所伤?”洪七公道:“他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我已封住他腋下穴道,你快想个法子如何驱除他手臂上的毒素。”黄蓉跪坐一旁,忙掏出九花玉露丸来,给武三通服了。她撕开武三通左臂衣襟,只见得手肘以下已然全黑,还大有向前增进之势。黄蓉转头对二人正色道:“七公,武三爷的伤只怕耽搁不得了,我须得斩下他右臂,否则若随着毒素一点一点侵入全身,就是神仙也救他不得。”郭靖眼见别无他法,便只得点了点头。洪七公也道:“正是如此,蓉儿,切莫优柔寡断,早一刻便多一分救他性命之机。”武三通此时又复疼醒,虽说不出话,但听得众人谈论,竟缓缓点了头。

郭靖点了武三通右肩的肩贞穴,从身后取过一柄大刀,此刀正是他助铁木真统一草原各部后大汗所赏,他武功高强,却也随身带着。拔出此刀,只见眼前亮光一过,月光落在宝刀顶上,照得他双眼暗暗生疼。举起刀来,无声无息地便从手肘处一刀砍下,登时半条臂膀斗然斩断。武三通丝毫不觉自己半条手臂已去,但知手臂却已不疼,只是尚有些酸麻,却无大碍。郭靖见他浑然不觉,不禁大惊,暗道:“这冰魄银针竟如此了得!”

黄蓉为武三通包扎了伤口,两人扶他坐在树旁休息,她踮起脚来,附耳郭靖道:“靖哥哥,你看这个小男孩像谁?”郭靖被她口中热气吐中,脸色由黑转红,羞涩之下,却仔细端详杨过,而后突然脸上一阵惊喜,不禁叫出声来:“杨康兄弟……不对不对,你是穆妹妹的儿子,杨过吗?你是过儿?”

杨过眼见郭靖真挚热切,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直想向前搂住他的脖子,大叫“郭伯伯”,但他眼睛瞟到郭芙,看到她秀丽的脸上竟露出一阵轻蔑的神情。想到前世种种,皆由此人而起,多少年前,自己在桃花岛上受她和武氏兄弟的欺辱,此刻郭芙的神情与之无异,甚至尤胜当年。当下大生厌恶,硬生生咽下话头,对郭靖道:“你认错人了,我叫柳龙。”随即转身就走。郭靖只道真认错了人,心下好生失望,但见眼前一袭黄色掠过,按住杨过,轻轻一挥,已按住他后颈。杨过轻轻一笑,心道:“还是当年的手段吗?”觉得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却也不相抗,应声向前倒去,摔了个狗啃泥。黄蓉见他竟不向后跌,失望之意比之郭靖更甚,自负聪明的她没能得手,便不好再试,只道他真非杨过。便上去扶起了他,连声道歉,低头与他四目相视,见他剑眉星目,一脸正气,怎么也联想不到杨康的狡黠。洪七公道:“这位小兄弟虽然不会武功,但天资聪慧得紧,我教他“亢龙有悔”,他只看两遍就会了,可比你这个傻丈夫强多了。”他只说教杨过,却瞒住了偷吃鱼汤一事,郭靖见杨过身上邋邋遢遢,只当是新收的丐帮弟子,道是师父老来又收了个徒弟,心中暗自替他欢喜。

夜已入深,寒风凛冽,刮得几人脸上暗暗生疼,洪七公道:“蓉儿,靖儿,这些天我欲前去两广之地寻那些蛇羹蝎食,就不跟你们一起啦,老叫花子去也。”说罢便飞身而奔。黄蓉知他生性逍遥,云游四海,难得一见,本欲以美食留下他来盘桓几日,却见他走得如此之快,当下也没法子,只得苦笑作罢。黄蓉回头端详着杨过,心中盘算道:“小兄弟,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同行,也好有个照应?”杨过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快活得很。”言下之意却是嫌她烦了。黄蓉只道他被如此一摔,才如此厌恶自己,看他决绝,就不再坚持,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桩事物,递了给他,道:“这是丐帮令牌,有我的刻字,你以后如若碰上麻烦了,就拿此令牌到各个分舵,各舵主自会替你办得服服帖帖。”杨过见她好意,便不再推辞,接过后向二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郭靖生性颇钝,见杨过说不是,便只当肯定不是。黄蓉一试之下未得手,虽腹有疑窦,见七公教他武功,却也当他不是杨过。两人一个至聪,一个至笨,竟都没看出来端倪来。二人扶着武三通上了小红马,向前缓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