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镇上?最有名的那间医馆,里面坐诊的那位,是个年轻貌美的陆姓大夫。
陆大夫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再加一副皎好出挑的面容,在方圆几里地的村镇相当受欢迎,简直是大伙儿眼里白月光般的神仙人物。
然而,最近这位白月光十分?苦恼。
他的年轻容貌和高超医术……貌似已经在镇上?过了气。
大家来光顾他的医馆,不是为了看病,也不是来抓药,而是每天准时准点,蹲着隔壁家的某位说书。
“喂……一群臭小子!我这儿是医馆,又?不是茶馆!”
陆暇一抹布拍上?桌面,对着门口石阶上,一早前来占座的孩子们道:“你们要听书的,去别处等着行不行?”
“可是说书哥哥会从这里出来……”
为首的几个孩子道。
“我们要等掌门和老王的结局!”
“对呀对呀,掌门还没打败隔壁老王呢!”
“别等了,以后没故事听了。”
陆暇朝他们摆了摆手,啧声道:“那笨蛋掌门输得可惨,回家和老王生孩子去啦。”
“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瞪大眼睛望着陆暇,一个个都不敢相信。
陆暇托腮道:“不信你们去问啊!老王昨天在家做饭,差点把厨房烧穿了……还被逮着一顿骂呢。”
“真的假的?!”孩子们眼睛睁更大了,“陆叔叔你骗人,老王不是大坏蛋吗?怎么可能被逮着骂?”
“……他啊?”
陆暇嗤的一笑?,刚开了口,想顺势嘲讽一波。
“号外号外!蹲到新鲜出炉的故事了!”
这个时候,陆小竹从门里蹦了出来,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看起来是刚写好的,上?面成排的墨渍还未干透。他兴冲冲对着大伙儿道:“……今天哥哥休息,换我给你们说书!”
“好耶!!”
此话一出,孩子们立马不搭理陆暇了。转而一窝蜂似的,纷纷坐到医馆前?的石阶上,专心等着今日份的故事听。
“陆、小、竹!”
陆暇气得拍桌,朝自家儿子瞪眼道:“你小子,药采完了吗?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采完了!采完了!”陆小竹头也不回,胡乱应道,“书也背完了,爹爹你自己先忙吧!”
“……”
陆暇坐在医馆大门前,一张漂亮的脸拧成一团,一下子又?忘了要说什么。
彼时正值初春,石阶上的杂草刚冒出青芽,却让顽皮的孩子们来回蹦跶,留下一连串坑坑洼洼的大小脚印。
而远在大堂之外,是医馆宽敞无人的后院——那里阳光正好,不弯也不绕。树影包围的石路尽头,连接着一间僻静温暖的小木屋。
忽而一阵风来,药香四溢,满窗台是吹散的花瓣。
段青泥闭着眼睛,蜷了半截毛茸茸的薄毯,窝在窗边的木躺椅上?,眼下正睡得十分?安稳……像一只家养的大懒猫,半天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有几片飘花吹过窗台,无声落上他的额头。但是没多久,又?被一双修长的大手轻轻拂开了。
玉宿站在躺椅旁边,微弯下腰,将薄毯的一角掖好。片晌又?伸手出去,指腹掠过段青泥的侧脸,一时比窗外的落花还要温柔。
“玉宿……”
恍惚间,段青泥睁开朦胧的睡眼,低声道:“过来。”
玉宿怔了怔,很快低下头,将脑袋贴了过去。
结果一下子被用力扯住了。
“哈哈,妖孽!”
段青泥还没醒,下意识便扬起手,一把掐上?玉宿的侧脸:“被我抓住了吧!”
“……”
——玉宿不用问也知道,这位怀了崽的笨蛋掌门,又?在梦里大战隔壁老王。
*
大概是去年冬天的时候,玉宿带着段青泥,千里迢迢来镇里落脚,找到正准备搬走的陆暇父子。
陆暇这人非常谨慎,浪迹天涯多年经验,原则上?他住过的地方,绝不会超过半年时间。
偏不巧,当时段青泥的状态并不好。因着段家人的骨血特殊,他本身又?体虚病弱,孕期反应比一般人还要强烈。
白天作呕厌食、无精打采,夜晚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带着玉宿一起失眠,没日没夜干瞪着眼,寻常的抚慰亲昵也不起作用……两个人都忍得十分?辛苦。
附近没人能诊孕夫的脉,段家人的身份也不宜声张。本来一开始,陆暇不愿冒这个风险,和段家的唯一独苗待太长时间——何况他肚里还揣着个未知的崽。
后来是玉宿找到陆暇,私下跟他谈了什么。两人答成某种?共识,最终陆暇答应留下来,等段青泥把孩子生完,直到后续一切安稳为止。
起先,段青泥迷迷糊糊的,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以为,是玉宿这个大坏蛋,通过武力值强行镇压,逼得陆暇父子不得不就范,专门留身边给他治病。
结果是有一天,陆小竹无意说漏了嘴——陆暇之所?以妥协留下,是因为见钱眼开,收了玉宿相当多的好处。
用简单的话说,就是玉宿给的报酬实在丰厚,真金白银一堆下来,砸得陆暇走不动路,心甘情愿冒着风险做打工人。
“奇怪了……玉宿不是穷光蛋吗,他到底哪儿来这么多钱?”
段青泥乍一听完,整个人都蒙了。
他记得刚见面的时候,玉宿干干净净一个人,身上只有一把匕首、三把短刀,没有来历背景,没有身份户籍,连路边吃饭的钱也拿不出一分?……
这不是明摆着无权无势又老实可欺的小可怜吗?
“所?以才说你眼瞎嘛……姓玉的那家伙心思可深,对爱人都不坦诚,一般人哪里受得住?”
陆暇趁着机会,一个劲朝段青泥吹风道:“不如学一学我——今年三十有五,单身带娃,一个人乐得逍遥。”
段青泥:“……”
陆暇嚼舌根道:“你信不信,等孩子生下来,他就把你抛弃了……转头再把孩子拿去卖。”
段青泥:“不、不至于吧?”
陆暇:“等着看呗,他们外族人……呵,不都是这副德行?”
然而第二天晚饭后,玉宿拉着段青泥出门散步。
走到邻村时,有一处刚搭起来的院落,那块地皮依山傍水,前?后都是田野花地,空阔但不冷清,邻里适合唠嗑串门——再隔两条街外,大路直通镇上?的学堂,附近有不少?孩子在那处念书。
玉宿看着段青泥,又?弯下腰,对未出世的崽子道:“以后住这里,好不好?”
段青泥一时有些愣住,慢慢再回想起来,眼角也湿漉漉的,说不清是惊讶还是触动。
原来玉宿一直记得,先前?初入寒听殿时,段青泥随口说的那些话。
他说想种花、种?菜,有一间自己的园子,养几条大狼狗看门。
段青泥和玉宿一样,没有背景、没有亲人,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他们彼此。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只盼着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所?以玉宿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给他。
段青泥怀了崽子,不宜走得太远。可若等孩子生下来,他们现住的地方又太小了,就是医馆后院的一间木屋。
所?以玉宿四处奔波,一个人看了好多块地,远近基本打听遍了,好不容易定在这一带位置。但他头脑一热,兴冲冲便盖了房子,后来才突然想起,怕段青泥不乐意,所?以一直不知该怎么提。
如今终于提了,可看段青泥的模样,表情呆呆的,眼睛也有点发红,怎么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玉宿顿时紧张起来,问:“……你不愿意?”
段青泥点了点头,玉宿眼神一黯;却又看他摇了摇头,拉着玉宿的手道:“那……我要是同意了,有什么好处吗?”
玉宿怔了半天,无奈他嘴拙,不擅长说什么好听的话。
最后没办法?,学着段青泥的样子,把全部家底掏了出来,磕磕巴巴递上?去道:
“……这、这是嫁妆。”
段青泥看了一眼,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好王佰,你这是把自己卖了呀……”
玉宿问道:“你不也是吗?”
说完两个人都有点脸红。老夫老妻这么久了,平时什么好事没干过,如今随口两句情话,竟比床上?打滚还要害羞。
“说起来,王佰。你以前到底怎么挣的钱啊……街头卖艺?”
“……不是。”
“胸口碎大石?”
“……”
都说了不是。
*
怀崽七个月时,正值秋初,大太阳依然照得满院高温,医馆上?下所?有人都浮躁得不行。
偏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向脾气火爆的段青泥,突然变得慵懒温顺下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发脾气了,也不骂人了,整天瘫在躺椅上?,就是一个大写的“佛”字。
陆暇给他把了脉,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指着一顿瞎猜,偏说这胎是个女娃。
村口有个算命的瞎子,摸了段青泥和玉宿的手纹,眼珠子一转,说将来他家崽子温柔恬静,必定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姑娘。
段青泥和玉宿也想好了。
到时给崽子取名,大名就叫绵绵,小名叫乖宝,要不就叫乖乖、萌萌、甜甜……反正怎么软怎么来,以后给她买小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便是两个爹爹的掌上?明珠。
结果不久之后,正逢中秋月圆,佳节之际——一声婴儿啼哭震耳欲聋,骤然响彻了整间医馆的上?空。
段青泥刚生完崽子,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便直接累昏了过去。
意识混沌间,听到产房里混乱的脚步、惊慌失措的呼声,连玉宿一直握着他的手,也不可避免地松开了。
段青泥担心得要命,生怕是崽子出了什么问题,昏睡期间心神不宁,连做的梦也十分?不安稳。
直到再一睁眼,窗外天光大亮。
床前?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满脸抓伤、鼻青脸肿,生无可恋的虚脱表情。
“我……崽子呢?”段青泥挣扎着问。
玉宿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看。那崽子一动不动,在段青泥身边睡着,块头很小,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居然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娃娃。
“啊……男孩子也好。”段青泥松了一口气,瘫回床上?,“肯定比女孩更听话呢。”
然而,崽子出生的三个时辰内——先是抓掉了陆暇的一撮头发,又?一脚蹬了陆小竹的面门,差点当场踢飞两颗牙齿;最后他爹玉宿制住了他,崽子也毫不领情,在玉宿怀里哇哇大哭,乱动乱踢,死活不让他抱。
折腾整整一晚上?,崽子不给任何人碰,擦身体也不行,唯独贴着段青泥一起,闻着他衣服上?的香味,才勉勉强强安静下来……终于像一个正常人类的幼崽。
——只是如今一番看来,貌似和乖萌甜三个字不沾边。
*
崽子生在中秋时节,睁开眼睛那天,窗外一棵枫树如火灼然,满目飘红,落在光影斑驳的窗台上,故而起名“段千枫”。
——迄今为止,同村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有不少?邻里人登门拜贺,夸说这崽子名字起得好,很有寓意,将来必成大器。
陆小竹到了读书的年纪,在学堂学会两句酸诗,摇头晃脑冲过来念:“……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注1)”
陆暇:“好诗,好诗。我家儿子长进了。”
说完拍了拍手,瞥一眼旁边的段青泥。意思是我家儿子会背诗了,而你家儿子还在怀里蹬人……哈哈,真是笨蛋。
段青泥不好意思告诉他,“千枫”这个名字的真正由来。
有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散步,镇上?有人摆摊猜字谜,崽子一手抓来了“枫”字——好巧不巧,独独那张中了头等奖,白送了三大箱新鲜水果。
后来有段时间,他们家的水果吃都吃不完,果核埋到地底下,等着明年开花结果,又?能长出新的。
——所?以段千枫这个名字,和木屋外的枫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千枫满周岁时,五官相貌已渐渐有了雏形。大家都说像段青泥,天生柔软,却不乏坚韧棱角,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一双眼睛黑而又?亮,继承了玉宿的炽烈纯真。
段青泥准备一张桌子,上?面摆了纸、笔、铜板、书卷、首饰……等等一系列物品,把千枫放上去,等着看他抓周。
然而半天过去,这崽子愣是一样也不抓。
他睁大一双眼睛,左看右看,最后把手伸出桌面,摸向玉宿腰间的匕首。
段青泥:“???”
玉宿眼睛顿时亮了,指着匕首,蹲下来看向千枫:“……喜欢这个?”
千枫“咯咯”一笑?,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玉宿又问:“以后想学刀?”
段青泥:“喂……”
这崽子特别倔强,偏抓着玉宿的匕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玉宿怕伤着他了,只好把刀鞘取下来,上?面亮晶晶的,缀着会发光的红宝石,一下子吸引了千枫的目光。
——他们都以为,既然拿了刀鞘,抓周的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然而这崽子不消停,他捏着半截刀鞘,先是穿了桌上?的首饰,又?戳了一串铜钱,再去扎旁边的纸笔……弄了半天,穿不过去,索性将它?们刮到一团,再一屁股坐上?去,满脸是“我全都要”的雄霸之气。
段青泥:“……”
玉宿:“……”
两口子愣了半天,最后都看向对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
【仍是众山之巅,薄雾缭绕,曾经约战三百回合的熟悉地方。
老王遍体鳞伤,呼吸不稳,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亲人朋友,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
掌门身体病弱,近年来武功衰退,再不复当年全盛时期的威风。他也同样孑然一身,离开门派之后,早已不知哪里是家。
掌门一个人走啊,走啊,流浪到最初相遇的山脚下。
这时才忽然发现,老王也在原地等着他。
“喂。”
掌门冷着脸,不经意地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老王沉默了许久。
最后缓缓仰头,朝掌门伸出了手。】
“孤独的掌门走到山脚下,找到了孤独的老王。两个同样受伤的人,在沉入谷底的危急时刻,又?同时朝对方伸出了援手……”
段青泥伸了个懒腰,扶着石阶站了起来,“故事说到这里,就结束啦。”
“……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石阶上的孩子们扁了扁嘴,十分?不满地埋怨道:“说书哥哥,你最近好敷衍啊……”
“我得回去看看了。”段青泥一本正经道,“免得我家那位……带着崽子一起烧厨房。”
“可是这根本不叫结局呀!”
“是啊,最后掌门找到了老王,然后呢然后呢?”
“什么都没说清楚嘛……说书哥哥,你又?吊我们胃口。”
“我没有吊胃口啊。这个叫做留白,故事说得太满,不就没意思了吗?”
段青泥拍了拍身上的灰,刚一偏头,便见玉宿站不远处的树下,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崽子,等着他。
段青泥眉眼一弯,踏碎了遍地阳光,飞快朝他二人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1:资料引用自唐·鱼玄机的作品《江陵愁望寄子安/江陵愁望有寄》
——
写到这里终于完结啦!(番外明天更!)
一点碎碎念,无关剧情,可以忽略:
这篇文刚开的时候,本来是当纯糖小甜饼写的,后来不知不觉偏奇幻了。3w字的时候,故事已经和原设定彻底偏离,我犹豫过锁文大修,但没修成,还是按照现在的想法写完了。
最后结果和预期有很大的出入,但我不后悔,也很喜欢很喜欢这个故事!
谢谢小伙伴们一路捧场,我自己写的时候,意识到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写上本的缺点又带到这里来了T_T更新时间还乱七八焦的,谢谢你们不嫌弃!也真心感谢大家对我的宽容QAQ
之后我会好好复盘,下本努力改掉缺点,争取带给大家更成熟的作品~
不久之后会开一篇轻松小甜饼:《网恋的戏精男友是我老板》,戳专栏可见,感兴趣就来收藏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