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的时候,整日连绵的大雨总算是停了。缠绕于天枢山外的云雾消散,遥远的深蓝天幕便如洗涤一般,月朗星稀,皆是数不清的细密微光。
——原来玉宿说的没错,天枢山能看到的星星,确是比那荒山脚下更为明亮。
可惜身在囚笼,四面受敌;如此繁华盛景,到头走一遭,也?只剩了索然寡味。
段青泥处理完手头杂务,刚回到寒听殿的偏院。老?远见玉宿坐屋顶上,一个人望着雨后的夜空出神,背影仍是泾渭分明的孤冷。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砖瓦轻响。玉宿回过神时,身后抛来一只纸包,不偏不倚落入了怀中;段青泥沿着竹梯,慢悠悠地攀上?房顶,道?:“现做的芝麻糖,我?托人下山买的……尝尝?”
玉宿看着那只纸包,迟迟没有打开。他对食物没什么讲究,尤其过嘴瘾的甜食,吃了还会嫌腻。
“哎呀!”段青泥走上?来,挤到旁边坐下,“日子这么苦了,吃点甜食不好吗?”
说完将那纸包拆了,取出长长的一大根,掰一半分给玉宿,自己沾了满手芝麻渣,一边扒拉一边道:“我?方才吩咐下去了,让人备了绳索和照明用具。这宫殿下的地道很深,中间横着一整条河,怕到时候还要?再弄几条船。”
玉宿微皱着眉,目光停在折断的芝麻糖上?,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过后,他喊了声:“段青泥。”
“嗯哼?”
“你确定要?去?”
“不是你之?前非要?图纸的?”段青泥好笑?地问,“就因为我像你故人,又不舍得放我下去了?”
玉宿一时答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话到嘴边酝酿半天,才?缓缓地说:“我?只是感觉,你执意追求的真相,最后得到的结果……不会很好。”
段青泥一怔,玉宿又道:“现在后悔不晚,我?可以带你下山。”
听到这里,段青泥轻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玉宿的手,道?:“记得上?酒馆那天,咱俩好像聊了不少。当?时我说,最想要的是……”
“自由地活着。”玉宿淡道?。
那天他们交谈的内容,虽是以醉酒状态说的空话,他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是啊,可我现在不自由。”段青泥仰头望天,道?,“不管飞到哪儿,都是关在笼子里……本质也?没有区别。”
祈周说过,他们都是推主线的棋子——通俗的形容,就是一串填补空缺的数据。段青泥被强行压在这条线上?,没有过去的记忆,也?看不见将来,如此麻木地走下去,随着漫长的时间推移,终究会被剧情的支配抽走自身的灵魂。
段青泥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但他不论做什么,都有一套专属自己的原则。
“玉宿,可能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段青泥回望着玉宿,尤其认真地道,“你就当我?好胜心强,旁人越不让翻的东西,我?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来。”
玉宿想说,这不叫好胜心强,是纯属作死。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两个作精凑一起,作天作地不怕死,谁也?不比谁高贵。
“说起来,你那天玩骰子作弊。”这不,段某人闲着也?是闲着,又开始没命地作死,“是不是也欠我?几个故事?”
玉宿板着张脸,保持沉默。
段青泥:“你的故事呢?”
玉宿还不说话,继续装没听见。
“算了算了,我?找欧璜他们喝酒去了。”段青泥觉得没意思,这人总是闷闷的,一点都不好玩。
然而刚准备起身,袖子被一把拽住了。玉宿没什么表情,夜色下一双幽黑的眼睛,有些无措……带了微妙的着急,很明显不想放他下去。
段青泥立马笑眯眯的,眨了眨眼睛,随手一撩衣摆,重新坐回他的旁边。
“你想问什么?”玉宿僵硬道?。
段青泥双手托腮,盲目思考了很长时间。他对玉宿是极好奇的,但碍于机器人不爱说话,日常交谈少之?又少,想了解的内容却堆积如山。
“你是从小跟着石无棱么?没有变过?”思来想去,还是先问了这一条。
玉宿摇了摇头,说:“不是。”
他的故乡,远在南域一座战乱后的村落。只是年幼相关的记忆太过模糊,据石无棱说,当?时那村中瘟疫横行,玉宿同其他无父母的孩子一样,是即将被投往火坑处理的病儿。
石无棱将这些孩子掳回去,扔进他的炼药炉里,太阳暴晒三?天三夜,全部变成了风干的尸体。剩唯一一个没有死的,玉宿从尸堆里钻出来,睁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便因这一次睁眼,勾起石无棱的兴趣,之?后才将他带回惊蛰山庄。
“石无棱有个偏执的喜好,是看濒死之人在绝望的边界挣扎。”
玉宿生来命格强悍,遇劫数次而不死不灭,任由石无棱百般催命,始终留得一息尚存……故而他挣扎的时间越长,越是迎合老?魔头的贪念,甚至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便是为延续这个苟延残喘的过程。
段青泥听到这里,不禁咋舌道?:“石无棱这么变态,你跟了他十几年,就从没想过要?逃?”
玉宿漠然问道:“如今你也?在囚笼,能轻易走得掉?”
段青泥喉头一哽,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我?只觉得,他很可笑。”玉宿平静地道,“人活在世,一生致力于束缚他人的生死……这本身是一种自我捆绑。”
他看了眼段青泥,道?:“我?若别无所求,便不会感到痛苦。”
段青泥道:“若有所求呢?”
玉宿愣了一愣,踌躇片晌,方为难地道:“那……也要?看,求的什么。”
段青泥顿时失笑?了。
他以前觉得,玉宿就是一个糊糊,连自己是悲是痛都摸不清楚。
现如今看来,他的清醒与强大,跟复杂的爱恨情仇无关罢了……这得是多珍贵的一个人啊,如此给他制造莫须有的破绽,都感觉是糟蹋了那份纯粹干净。
“唉。”段青泥长叹一声,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愤恨地说,“我?不干净,我?有罪。”
玉宿:“?”
他看着段青泥吃那半根糖,从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就以一种极其磨人的速度缓慢消耗。
芝麻糖的外壳粗糙,香而又脆,折断的半根,里面裹着新鲜甜腻的蜜糖。
段青泥不直接开动,而是先舔一小口溢出的糖浆,眯起眼睛轻轻地吮……然后衔住芝麻糖的外壳,直到将脆壳和蜜糖一起含融化?了,才?慢条斯理地吞咽下去。
玉宿:“……”
真有正常人这样吃……糖?
嘴那么小,不能挑细一点的吗?
就这样,整套漫长的过程下来,只吃进了一点点点。段青泥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正要开始第二口的时候,玉宿劈手将那半根糖抢了过来,直接用内力一震,瞬间碎成了漫天飘飞的沙……
“干嘛?!”段青泥愕然道,“不是分给你了吗?”
玉宿冷着张脸,手里还拿着另半根,段青泥看准了上?来抢,于是这半根也被震得粉碎,他一个飞扑上?来,只捞到了满手寂寞的芝麻。
“????”
段青泥勃然大怒,喊道?:“王佰!”
两个人聊天聊好好的,直接在屋顶上面打了起来,下面欧璜他们在打牌,牌桌都跟着一起震三?震。
与其说是对打,倒不如说是段青泥单方面的泄愤。他还剩一纸包的芝麻糖,直接被玉宿举得老?高,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吃一口;段青泥气得站了起来,要?抢也抢不到,要?打也?打不动,偏不料脚底一打滑,竟是往前猛地一趔趄,挣扎着坐进玉宿的怀里!
“嘶……”
双方的距离于瞬间拉得极近。段青泥猝然睁大了眼睛,就感到玉宿那张淡漠的脸,神情虽是一贯的冰冷,起伏呼吸是如常人一般的温热,彼时二人对视的间隙,仿佛心跳也亲昵地缠在了一起。
片刻沉寂,世界安静。
玉宿眉目微垂,疏忽间低下头来,大片阴影覆盖段青泥的面庞,几乎是同时笼罩了他所剩无几的气息……
“!!!”
等等!
这、这个走向,会不会太……
段青泥耳根一烧,猛地闭上双眼。心中开始暗暗祈祷,玉宿最好能温柔一点,别学祈周嘬那么用力。
然而,等了半天。
他祈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段青泥疑惑地睁开双眼。随后就看玉宿凑得极近,如今竟是一脸严肃又认真的,伸长五指,摘掉他发丝上?一颗一颗沾的芝麻。
段青泥:“……”
“你头发,沾糖块了。”玉宿皱眉道?,“怎么吃的?”
段青泥:“……”
“你……”玉宿刚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表情却倏地定住了。
他看到段青泥的眼睫毛微微地抖,耳根也是烧着的,蔓延到眼尾泛起可疑的薄红……就仿佛是落水散开的桃花。
“……”这回换玉宿变哑巴了。
两人正僵持间,屋顶上的一阵寒风袭来。玉宿来不及问一句话,整座冷清寂静的寒听殿,陡然变成了定格的画面。
段青泥清楚地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幻化出一张无表情的素白面具。
“阿青,你这是在期待什么?”
许久过后,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绿江,我希望你懂点事
啃个芝麻糖的章节,不要送他红锁感谢在2021-03-2804:15:51~2021-03-2904:3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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