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锐响,大门最后一道缝隙闭合。屋内顿时沉寂一片,只剩段青泥与陆暇四目相对。
段青泥有点不放心,又看了一眼门外,而?后问道:“……你想单独和我说什么?”
“少岛主。”
陆暇也朝外瞥一眼,直至确认无人窥听,方郑重地道:“你带来的那位……姑且算是朋友。同行之前?,可曾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段青泥诧异道:“你说玉宿?”
陆暇见?他一脸愕然,便摇摇头,一声长叹:“看来,是不知晓了。”他犹豫片刻,又以委婉的语气问道:“你……听过惊蛰山庄吗?”
段青泥目光微动,不知陆暇此问是何深意,遂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惊蛰山庄,石无棱——江湖人称‘千岁锉尸客’。这个杀人魔头,专好挖心取肝,素日以活人脏器为食……但凡他到过的地方,没一处不是尸横遍野的。”
陆暇一字字道:“而?惊蛰山庄,就是石无棱给自己建的老?巢。十余年前被各大门派围攻捣毁之时,那座坟庄里藏了成千上百具残尸,数都数不过来。”
段青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
他还以为陆暇要说什么——弄了半天,这些东西是早听过的,都熟到能背下来了。
陆暇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活着的近百来年,都在惊蛰山庄干了什么?”
段青泥下意识摇了摇头。
“石无棱为求驻颜长生,曾大规模搜寻十岁左右的幼童,先虐杀他们的父母至亲,全家上下一个不留……然后把这些孩子掳进山庄,断水绝食囚禁数月,并以烈性毒药吊住他们的命。”
段青泥面色渐僵,心头亦开始发紧。他再次望一眼门外,本想说些什么,可陆暇没给这个机会,一把抓过他的手肘道:“大多孩子撑不过第一步,中毒就死了。剩余活着的那批,他们会被强行封进药罐子里,加以各种毒物炼制,隔段周期取出一次,挑拣后再封进去……如此往复数次,最?后坚持活下来的,便会沦为石无棱的盘中餐。”
段青泥喉咙一滞,胸腔涌上强烈的不适之感,当场便捂紧口鼻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抱歉,我说这些,不是存心想吓唬你的。”陆暇忙倒了杯水,给他顺背道,“只是为提醒一件事。”
段青泥艰难地问:“到底什、什么事……值得说这么详细?”
“早些年在外游历,我曾救过几个苟延残喘的幸存者。”
陆暇沉声道:“他们告诉我,石无棱并非一人独行。不管到哪里,他身边都带着一个孩子……每当杀人剐尸,那孩子必在一旁冷眼观摩;抓取活人炼药,那孩子也面无表情,自觉给那魔头当帮凶。”
段青泥脸色刷的白了,瞬间明白陆暇说这些的意图——他分明是在确认玉宿的身份!
“哪有什么小孩?”段青泥若无其事道,“坟庄早就垮了,当年被抓进去的幼童,有多大能耐撑到今天?”
陆暇略一抬手,两只小碗嘭的扣到桌边,里头各荡着一滩血水,水面漂浮几片黑色的残渣,是从那块黑色的“石头”上刮下来的。
其中一碗,血与黑渣相交融,已经混到一起去了;而?另一碗,两者排斥般的分开,始终没有相融的迹象。
“石无棱带的那个孩子,至今无人知他姓名?来历,坟庄一战后也不见?踪影。唯有一点可确认,那小刽子手自幼养在坟庄,身体早已百毒不侵……石无棱的毒物见了都要绕道。”
陆暇扬了扬眉,示意血水黑渣分开的那碗,还是昨天从玉宿手上现采的:“你自己看吧,我从医十来余年,遇过病患无数……这种情况可并不常见。”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许是一早便知根知底的原因,段青泥的反应并非惊讶,而?是试图袒护、乃至辩驳。
他当然知道,玉宿是大魔头养出来的小魔头。然而人的私心本是可怕又强大的,对待旁人可以听风就是雨,唯独对玉宿不行……他只相信亲眼见到的,道听途说都算个屁。
段青泥想了想,幽幽地道:“天下之大,厉害的人多了去了,百毒不侵也非难事。”
“不如你喊他进来,掀衣服让我看一看。”陆暇眯了眼道,“若真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便算我错了。”
段青泥二话不说,一扬手将里衣扯开,单薄的胸口赫然露出半截:“不是要看痕迹么?那类似的青斑,我身上也有……怎不说我是石无棱的儿子?”
“你这身体伤得稀碎,无凭无据的,还如何查证青斑来历?”陆暇哽了一下,皱眉道,“再说了……”
段青泥打断道:“你也知道无凭无据,光凭那一碗血水,判断一个人的是非好坏。怎么玉宿是挖了你的心,还是伤了你的肝啊!”
“少岛主!那不是别人,是石无棱啊……”
陆暇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分明是将怪物带在身边,危险而不自知!”
“我自己长了眼睛,又不是瞎!”
人人都说玉宿危险,是个冰冷的怪物,是一把没有心的刀。祈周这么认为,陆暇也这么认为,仿佛与他亲昵是什么天大的错误。
段青泥生性逆反,断然不信那只言片语,旁人越是拼命警醒,他便越是忍不住靠近。
然而陆暇显然不懂他的脑回路。
对一个常年把逃命当饭吃的人来说,任何风险都将造成致命的后果。陆暇没把握打这个赌,他捏住段青泥的手,再次重复道:“你是段家最后的家主,只要和石无棱的人划清界限……我定竭尽全力给你治病。”
“我不需要。”
段青泥冷冷将他甩开,一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陆暇登时伸手去拽,两个人站桌边拉扯半天,不慎将两只药碗打翻在地——此番动静一响,玉宿立即推门而入,却见段青泥快步走上来,顺势拉过他的手腕,果决又坚定地说:“玉宿,我们走!”
玉宿:“怎么?”
“咋回事啊,为啥突然要走?”陆小竹也追上来,抓着段青泥的衣袖道,“你不要走,好久没人陪我玩儿了……”
陆暇也倍感诧异,这人为何说一不二的,脾气还这么拗呢?
“陆小竹,我问你。”段青泥回头道,“你觉得我和玉哥哥,我们两个是坏人吗?”
陆小竹愣了愣,刚想说“当然不是”,可一看陆暇表情不对,他们之间的气氛也不对,他便一下子吭不出声了。
“罢了,我手头有事没解决,正好不打算多待。”段青泥对玉宿道,“走,我们回天枢山去。”
说着往前?跨出门槛,但没能再走一步,又被玉宿一把拽了回去。
段青泥:“?”
玉宿问:“病不治了?”
“大夫又不止他一个,我找别人治去!”段青泥疯狂朝他使眼色——人家都不欢迎你了,还赖这里干嘛?
“就在这治。”玉宿淡道,“治不好,就杀他。”
段青泥:“……”
陆家父子:“???”
“得了!我、我治,我治还不行吗!”陆暇看了眼玉宿,又看了眼段青泥,一时抱着脑袋痛苦无比,“等我配几副药方,你俩麻溜的一起走,这样可以了吧?”
*
是夜。
仍是医馆僻静挤窄的后院。寒风吹刮不停,掀得烛灯灭了几次,后来便索性不点了,只在手边燃了一盏照明。
今晚也看不到星星,数不清的云雾遮盖。段青泥缩在被褥里,仰头往天,房顶上的裂缝仅剩漆黑一片,模糊得什么也看不太清。
过了一会儿,玉宿也来了,找块地方安静地坐下。
两个人一起望天发呆。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姿势倒是十分同步。
段青泥翻了个身,看向玉宿笔直的背影。彼时染了烟火气息,在这满堆杂物的小后院里,倒不似以往那样触不可及了。
“你知道我今天,跟陆暇吵什么吗?”段青泥忽然问道。
那边玉宿沉默片刻,段青泥猜他是不知道,正想顺着接下话头,然而玉宿已先开了口,道:“……何必争执,他的话也不假。”
“原来你都听到了?!”段青泥惊道,“亏我还帮你说话,你小子居然听人墙角!”
玉宿解释道:“你生?气的声音,很容易分辨。”
“……”
段青泥本来想骂人,一下给这句说哑火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他把脸埋被褥里,闷闷地说:“我也不是见谁都争的。陆暇有他的原则,我有我的立场。且不论谁对谁错,他也不能用他的要求来束缚我的决定……你说是不是?”
玉宿却反问:“你是什么立场?”
段青泥被问得愣住,攥紧被角一声不吭。
这时玉宿伸手上前?,隔一层单薄的被褥,贴在段青泥柔软的脖颈上,五指极轻地收紧。
“我现在杀了你。”他冷声道,“你又在哪个立场?还是凭运气再换?”
段青泥先没有说话。
而?是费力地仰起脸,望进玉宿深邃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然后他笑了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冰而又凉的,搭在玉宿温暖有力的手背上,双方都能感知到的明显差异。
“我站你。”
段青泥缓缓地说:“不是凭运气……是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王佰你这都不冲,还掐人家(虽然没用力),算什么男人。
——下章就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