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云镇上酒家无数,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熟客花大价钱点的人,那是断然不可退回的,传出去便等同是砸人家招牌,平白毁一桩交情,自己也落得一个不厚道的坏名?声。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位当红的骑舟公子,今晚怕是撵不回去了。
欧璜想了又?想,最后无可奈何?,只吩咐他道:“咱家公子心情不佳。你?想点办法,开导开导他……”
——说完一个脚底抹油,看也不敢看段青泥,转身领着一众小弟们跑了。
不过片刻,整个偌大雅间里,便只剩了骑舟、段青泥、玉宿三个人……气?氛已经冷凝到了极点。
瞧他们这样子,怎么都不像是包场子喝花酒的,说是阖家宴上夫妻吵架还差不多。
骑舟到底是个聪明人。
瞥见玉宿的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他周身传来的凌冽寒意。一般像这样的人,最不好惹,贸然出击怕是小命不保。
于?是他只笑了笑,保持一段距离,隔空对?段青泥道:“我看两位公子,似乎兴致不高。不如我们热一热身,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玩什么游戏?”段青泥裹紧衣裳,紧张道,“先说好,我体力……不太?行。”
骑舟便看向了玉宿。
段青泥又?拉过玉宿道:“他更不行,菜得要命。”
玉宿:“……?”
“公子说什么呢?你?想的那种游戏,小奴也要加钱才行。”
骑舟嗤的一笑,继而伸手入袖中,取出三枚小巧的骰子,置于?酒桌间,又?拿一只干净的碗盖住,道:“咱们不干别的,就来几盘猜单双。”
“嚯,原来欧璜一掷千金,排三天长队……点来的头牌公子。”段青泥失笑道,“就陪客人摇一晚上骰子?”
“公子别急啊。”
骑舟笑盈盈道:“猜输的人,罚一杯酒,还得讲一段自己的故事?。”
段青泥的笑容顿住了。他偏着头,余光瞄到了玉宿的身上。
——而玉宿也敛了神色,一言不发与?他对?视。
两人就这么互看着,谁也不说话。还是骑舟掐着嗓子道:“段公子……要不,你?先来吧?”
“我来就我来!”
段青泥一挽袖子,斗志昂扬道:“老子手气?好着,从来就没输过。”
说罢,大巴掌摁上那碗。一摇,一转,吼一声:“单!”
结果揭开来……
是他娘的双。
段青泥:“……”
骑舟微微一笑,起身为?他斟酒。
玉宿刚要伸手拦,却?被?段青泥抢先了去。骤一仰头,整杯烈酒入喉,如火灼一般,眼睛立马红了一圈。
“不就是故事?吗,讲!”
段青泥朝后一仰,靠软椅上,重重缓一口气?。
许久方道:“从前……有一条鱼,它?本来待在水里,一辈子安安稳稳。可有一天,突然刮一阵大风,把它?送到了岸上。”
“等等,不是说自己吗?”骑舟忍不住道,“怎么讲起鱼上岸了?”
——说一半时,陡然噤声。玉宿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骑舟便识相捂了嘴巴。
“那条鱼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在岸上也能混得跟水里一样。”段青泥说着,又?抿一口酒,低低笑了起来。
骑舟也笑道:“怎么可能呢?鱼若没有了水,是随时会死的啊……”
“是啊,一条快死的鱼。想回也回不去,想活也活不下?来。”段青泥转过脸,正对?玉宿幽黑的眼睛,一字字道,“身边等着他的,不是砧板……就是屠刀。”
玉宿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段青泥便继续道:“他也不敢和别人说,其实自己很害怕、怕得要死。因为?在岸上就是这样,无故摆出脆弱的一面,很快会被?撕成碎片……尸骨无存。”
玉宿神情微动,彼时仰起脸,默然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那真是一条悲伤的鱼啊……”骑舟喃喃地说。
“岸上也有别的水。”
这个时候,玉宿突然开了口:“它?为?什么不肯换个地方?”
“说换就换,哪儿那么容易?”段青泥反问道,“……怎么,你?家开鱼塘的啊?”
玉宿移开目光,又?沉默了。
“再来,我今天非赢不可!”
段青泥捞了骰子,一把放到碗下?,道:“这次,我猜双。”
然而再一揭开——
是单!
“哈哈哈哈!”骑舟不由大笑道,“公子这手气?,相当不错呀……”
“不可能啊,怎么这样?”段青泥瞪着眼睛,伸手摸那碗和骰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后又?向骑舟道:“……你?这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纯粹是运气?罢了。”
“不行,重来重来!”段青泥酒不喝了,故事?也不讲了,就盯着三个骰子,搁酒桌上摇来晃去,稀里哗啦一阵响。
紧跟着第三次猜,又?输了。
第四次猜,还是输了。
第五次……
“这个骰子有病吧!”这一连串下?来,段青泥耳朵都红了,气?得灌了好几大杯酒,说话都有些结巴,“它?……它?怎么跟我对?着干呀?”
骑舟笑得前仰后合,直喊道:“别赌啦别赌啦,你?这都欠几个故事?了……”
“不管,让我再来!”
段青泥还真不信了,趴下?去抱着那碗,左边摇一摇,右边晃一晃,拼了命地捣腾好几下?。
直到所有准备工作完毕,他才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正待将碗揭开的时候——
无意间的视线一偏,瞥见不远处的桌边,放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五指白皙,修长有力。此时微微弯曲,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随之一股强劲汹涌的内力,悄然自指尖冲向了骰子的位置。
“玉宿!”
段青泥咬牙切齿,一声大喊。
那敲桌的手立马顿住,一动不动了。
而手的主人也抬起眼,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竟有几分可耻的无辜。
“把爪子拿开!”段青泥恨声道。
玉宿:“……为?什么?”
“你?还敢问为?什么!”段青泥刷的站起来,却?因方才喝多了酒,手脚没什么力气?,整个人跟着东倒西歪,一个往前扑进玉宿的怀里。
“公子!”骑舟惊喊一声,慌忙上前要扶,却?被?玉宿一记冷眼震退回去,站原地不敢走出一步。
——段青泥的酒量一向不差。这若放在平日,说是千杯不倒也不为?过。
可今天这一栽下?去了,偏像是整个人脱了力似的,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连带着骨血也随灵魂一并飘飞远去。
他把脸埋在玉宿肩窝里,闭着眼睛。好一阵子,依然感到意识昏沉,索性抵着玉宿的肩膀,哑声道:“玉宿,你?知道……那条鱼,为?什么不肯换水待吗?”
玉宿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岸上都不是水,全是一口口的大铁锅!”
段青泥费力地抬起头,忽然张开两条手臂,晕晕乎乎开始比划:“就……这么大,这么……这么大!”
说完又?坐起来,搂住玉宿脖子,笑嘻嘻道,“我要是跳进去,不被?沸水烫熟了,哈哈哈哈哈……”
玉宿:“……”
“公子怕是喝醉了。”骑舟尴尬道,“……我这就去喊欧璜公子!”
说罢刚要转身,玉宿一拍酒桌,两根木筷飞驰而来,一路擦过骑舟的脚背,堪堪没入地面三寸之深。
“……”骑舟一拭冷汗,讪笑着道,“我、我不去便是了。”
玉宿低下?头,注视着怀里的段青泥。
见他一袭薄衫散乱,外袍揉皱了大半,彼时眼角潮红,面色仍是病态的苍白……如今已然醉态朦胧,却?强撑着不肯再歪倒半点。
玉宿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别开视线。然后掀起外袍的一角,掩在那人迷蒙不堪的脸上……顿时遮盖得严严实实。
但只盖了不到片刻,便被?段青泥狠狠掀开了。
他冲出来,一把抓住玉宿的衣领,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就是最……最最大的一口锅!看着不讲话,一肚子全是坏水——是不是?”
玉宿先摇了摇头,见段青泥横眉竖目的样子,只好跟着点了点头。
“别摇头,点头。”段青泥令道,“回答我……是,或不是?”
玉宿说:“不知道。”
段青泥问:“你?,是不是只会砍人。除此之外,没有感情……也不会说话?”
玉宿还是说:“不知道。”
段青泥又?问:“那你?刚才,为?什么帮着骰子,欺负我?”
玉宿答道:“没有。”
“还说没有?”段青泥生气?道,“你?这么想听?我讲故事?,直接问不得了……张口说一句话,这真的很困难吗?”
玉宿想了想,说:“难。”
段青泥:“可你?现在不就说了么?”
玉宿面无表情,又?不说话了。
“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想听?我讲故事??”
玉宿下?意识便要点头。段青泥却?道:“不准点头。张嘴,说话!”
玉宿顿了一顿。
这一次,隔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是。”
段青泥便拎起酒壶,将整整一杯斟满,推到玉宿面前:“既这样,你?方才作弊,少说先罚一杯。”
玉宿面色微沉,并未伸手去接。
段青泥早已料定了,这人根本不会喝酒,绝对?是个半杯就倒的菜狗——反正先前几次递去酒杯,不是纹丝未动,就是满满一杯洒地……总之就是滴酒不沾。
所以这次倒了酒,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段青泥笑了一声,正准备收了手,将酒杯往自己这边揽。
却?不料收到一半,手腕被?人蓦地扣住。
玉宿神情莫测,一边注视着段青泥的眼睛,一边接过酒杯,径自移向了唇边。
然后仰起头,转眼将之饮尽。
空杯掷于?酒桌前,啷当一声响……再抬眼时,依然面不改色。
段青泥却?已经看傻了。整个人呆呆的,处于?惊愕状态,很久没有反应过来。
玉宿敲了敲桌,问:“可以了吗?”
段青泥动了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玉宿便稍微凑近了些。
只见段青泥肩膀一震,铁青着脸,按捺老半天,终于?开了口:“呕……”
作者有话要说:玉宿:(喝完了,乖巧等夸.jpg)
段青泥:对不住了,先吐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