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炜淳死后,三字堂是被老堂主收回打理。
等到老堂主也死后,三字堂便划分到了嫡长子良炜泫的名下。
良炜淮那个不甘心啊。
论地理,论病患,论名气。
字堂在三家分馆中名排甲列。
只要是本县人说起蕙林堂,自然要谈到东榆巷的分馆三字堂。
可是良炜淮从来都不承认,三字堂的名气是他三弟良炜淳兢兢业业,诊脉抓药一日一日积攒起来的。
他大概是忘了,最开始分家时,老堂主将分馆按照离蕙林堂远近而排一二三,按三兄弟年岁分之医馆。真要按照道理来算,小儿子良炜淳的分馆地理位置在起初应该是属偏的。
只因为老堂主说,将医馆开至善县四方,好让四邻八舍的患者能就近去看病。
后来善县扩大县城面积,官府在东榆巷开通水渠,作为私渡,渐渐,有了小型商船在此靠岸。十来年的演变和发展,东榆巷渡口成为了善县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成为了善县四大渡口之一。
这样,三字堂的地理位置便显得十分优越。
来来往往的船只、商旅,有人行船路途疲惫或者偶感风寒,靠岸听说附近就有一家医馆,便会想进去抓一两副药来调理身子,或者买药材来备用。
然而十多年来,良炜淳和妻子苦心经营三字堂,恪守本分,始终本着‘医者父母心’的初念,不说悬壶济世,但只要有病人来,良炜淳都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治。
这才是三字堂的名气越来越响亮的根本原因。
可是良炜淮看不到这些,他始终固执的认为三字堂能有今天的名号,全是因为东榆巷渡口的发展,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病患送上门来。
却不想想,自己的二字堂也算是在县城中的人群聚集地段,加之蕙林堂分馆的名号,和其他医馆比起来,大家也愿意往自己的药铺里走。
他看不到。
所以老堂主一撒手归天,他就和老大良炜泫明争暗斗,除了《蕙草百经》的前三卷,三字堂系属谁?那才是最根本厉害的问题。至于良苷这个遗孤,不过是个女娃子,又不是香火,留与不留都无碍于他。
只不过现如今既然她又回来善县,那就不能让老大抢了去。
今日,何曦之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蕙草百经》还有附录本。
良炜淮的瞳孔都放大了,问他此话当真?
何曦之:“千真万确。”
良炜淮疑惑的细细想来,最后却摇摇头。
道。
“我们蕙林堂自己的事,你一个外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荒唐。”
何曦之负手,看向良苷,说:“阿苷告诉我们的。”
“她说,爷爷在时,将全本《蕙草百经》都给她看过了。”
何曦之蹲身在良苷身边,问她:“是不是这样的?”
良苷点点头,嗯。
何曦之抬头问良炜淮,如何?你信还是不信。
良炜淮心里自然是不相信。他不动声色支开奴仆丫鬟们,然后也学何曦之蹲身在良苷跟前,缓缓摘掉她的面巾,映入眼帘的红斑狰狞而鲜红。
画得果然很逼真。
良炜淮逗逗她:“阿苷调皮了,告诉二伯伯,爷爷真的给你看过经书的全本?”
良苷点头,双目澄澈,大概是那种小孩子纯真的天性在她点头的瞬间打动了良炜淮。他欲言又止,最后笑了笑。
“阿苷呐,你知道二伯伯是最疼你的对不对?以前每年元日,二伯伯都让小桢哥哥给你送好吃的,好玩儿的,小桢哥哥偷偷带你出门被你爹抓住了,也是二伯伯给你求的情,是不是?”
“是。”良苷如实回。
二伯伯确实比大伯伯要喜欢小孩子一些。
“那告诉二伯伯,附录本的经书,你记得多少?”
良苷:“全都记得。”
良炜淮欣喜,站起身,道:“好阿苷,你告诉二伯伯,二伯伯就替你做主。”
良苷自椅子上下来,她抬头看着良炜淮,神情淳朴天然。
“那二伯伯先告诉阿苷,送我离开的那个老嬷嬷后来推我入水,她是不是二伯伯安排的人。”
“胡说。”良炜淮负手正义凛然道:“那老妈子是你二娘的人,与我何干?二伯伯怎么会伤害你呢。”
良苷又问:“那昨晚来客栈的四个黑衣人是不是二伯伯派来的?”
这个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良炜淮没供认不讳。
道:“这个,是。”
良苷:“为什么要晚上来抓我?”
良炜淮闻言,故作夸张,道:“阿苷呐,你现在很危险知不知道,只有在二伯伯身边你才是最安全的,二伯伯的人晚上来,就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要伤害你的坏人发现啦。”
“还有谁要伤害我?”小孩子的问题儿简单而犀利。
良炜淮:“……”
何曦之在旁边听得很明白,见良炜淮不说话了,便和良苷相视一眼。
良苷去拉拉良炜淮的袖袍,糯声再问一遍:“还有谁要伤害我。”
良炜淮似乎被这个重复的问题问得十分烦躁,竟然下意识甩开良苷的手,良苷小身子不稳,踉跄险些跌倒,好在何曦之及时扶了一把。
良炜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语气软和道:“阿苷,大人的事你不懂。”他看了看何曦之,复加道:“家里的事,外人也不能懂。”
何曦之拍拍良苷的后背,先安抚她不要难过,然后站起身对良炜淮说:“确实,到底还是蕙林堂自己的家事,我们外人不敢过多干涉,不过……”
何曦之顿了顿,顿到良炜淮的好奇心都提到喉骨尽头了,他才慢慢道来。
“不过阿苷的舅舅已经到善县了,既然蕙林堂的人不认阿苷,且阿苷留在善县还有生命危险,那么阿苷自然是要交给她舅舅带走。此前我们已经和他们通过书信,今日,就算是来和您道个别吧。”
“阿苷的舅舅?到了善县?”良炜淮在质疑。
胡说,他在四个渡口都安排的人时时盯着,怎么可能没看到良苷那两个景德镇的舅舅来呢!
何曦之不想再多说,只是重新为阿苷戴上面巾,临走前不忘交代:“请良二老板记住,阿苷现在得了阴阳毒,当然您也可以宣扬出去,不过在我看来,这对您倒是不好。告辞。”
良炜淮一把拉住要走的何曦之,请礼道:“何先生,您误会了,当初不认阿苷的是我大哥和阿苷的二娘,阿苷那二娘就是个爱算计的女人。而我,我那么喜欢阿苷这孩子,还在其中时时劝着,奈何他是良家嫡长子,我这个二伯伯也未能替阿苷做些什么,如今竟然孩子回来了,自然是暂且住在我府上,好生安顿下来。”
“你说得也不错,让阿苷装病或许是能打消他们针对阿苷的念头,何先生既说是送还,何必又带走呢?”
良炜淮是真着急了。
何曦之回礼:“良二老板,请恕我直。”何曦之挺直了腰,正气凛然道:“如若阿苷身上没有附录本的《蕙草百经》,您现在还是这般着急么?”
何曦之要打探的东西心里已经有了一半儿的数。
良炜淮负手,不言。
何曦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附录本是炸他来的?!
何曦之作揖告别:“我们还是住在昨晚那间客栈,良二老板若之后有任何指教自可大大方方来客栈找我们,不必夜行潜往。”
随后,何曦之牵起阿苷的手,走了。
直到两人走出了萧蔷外。
良炜淮气得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梨花木椅,骂道,可恶!可恶!他要气死本老爷!
这边,客栈里头。
辛昭替邹洪昌系好腰带,沈长安在整理今日要带出门的书册、硬毫笔、宣纸以及垫着写字的木板。将它们妥妥收拾好放进书橐中,起身,对邹洪昌道:“先生,长安收拾好啦。”
邹洪昌转身过来,低头看着辛昭替自己系的腰带,满意的点点头,夸夸小辛昭:“比你渊得大叔不差多少。”
“自然。”傲娇小侠刮了刮自己的鼻子。
下楼,小二哥热情前来问客官您要出门?几时回来,需不需要提前备好饭菜。
邹洪昌走了两步,思虑片刻,转身交代道:“待会儿我书侍会带着一个小女孩从外边回来,你替老夫转告他,不必来找我,我去良大老板的药铺抓几副药,让他在客栈安心等我即可。”
小二哥:“好嘞好嘞。”
“走吧孩子们。”
邹洪昌带着两个孩子出门。
沈长安查阅善县街道布局图,三人照着图纸转过八条街,去了县城中最繁华的正台街。
这条街上的商铺是一家挨着一家,商铺门前的招牌旗子迎风飞扬,那街道两边还有不少立起大黄伞大灰伞的临时小摊贩。十分热闹。
辛昭朝邹洪昌要几串糖人儿吃,沈长安不爱吃甜食,最后,那三串糖葫芦和一包云片儿糕,都被辛昭下肚消灭干净。
沈长安记得良苷喜欢吃窝丝糖,便替良苷买了一包,想带回去给她吃。
挤过人群,又往里头走了一会儿,一家牌额为‘一字堂’的医馆落座在众商铺的最中心位置,青石板的铺的石阶,药香悠悠。
医馆内有七八个等着看诊的病人,一位年龄看去和骆秀才差不多大的青须大夫在柜台前问诊,后边要柜前来回忙碌的年轻人们想来是他的学徒。
邹洪昌请礼:“良大老板。”
良炜泫打量了邹洪昌以及他身边的两个小孩儿,和自己的病人交代了几句,开了药,吩咐他的得意弟子接着替下位病人问脉。
打开隔板,从柜台后上前来,对邹洪昌作揖还礼。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前来药炉有何贵干。”
沈长安请礼:“这是我家先生,邹洪昌邹老先生。”
邹洪昌面相慈眉善目,笑着摸摸沈长安的小道髻,以示鼓励他可大方,多开口与人交流。
良炜泫:“失敬,早闻邹老先生大名。”
“先生,这边请。”
邹洪昌捻须。
沈长安和辛昭在默默观察,可以看得出,这位良炜泫,阿苷的大伯伯,在谈吐,风范上,很端稳老道,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