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裴瑫是在警告自己。
在裴瑫看来,皇帝一边打压裴家其他人,一边重用自己,是为了从内部分化裴氏,从裴氏手中夺走旁落多年的大权。
这也不能说不对。
裴云潇对皇帝这番用意也看得清楚。只是裴云潇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这些又不能被裴瑫所知晓。
凭心而论,裴瑫说的有理。赵家、何家步步紧逼,皇帝对她利用与信任之心兼具,而她同样需要契机收拢更多的势力……
想了想,裴云潇开口道:“祖父教训的是,我会担下这副考之职。”
“也请祖父相信我,潼阳裴氏不会倒,永远都不会!”
即使与裴氏政见不同?,立场不一,但裴云潇从没打算让裴家覆灭。
裴氏可是她的后盾!
她费尽心机掌控裴家,又不是要毁了它。而是要清除裴氏中的蛀虫,让裴氏真正成为自己的助力。
此次科考的主考,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尚书令林仲普,他也曾是皇帝的老师,年愈花甲,行?动不便。
这样一个主考,搭配裴云潇这样一个身强体健的副考,其中的意思,便耐人寻味了。
不久后,京城省试按时举行?。
三天考期结束,十几位阅卷官将试卷初评名次交到了裴云潇等几位副考的手上。
与名单一起交上来的,还有封好的考生试卷。
按一般惯例,副考的职责只是监考,然后就是将阅卷官评出的名次交由主考官定夺即可。
而主考官一般也只会看前三名或前五名的考卷,确定最终的名次,其他的都不再管。
然而当名单交上来时,第一次当考官,好奇心颇重?的裴云潇,没有忍住,翻阅了考生的考卷。
翻开放在第一位的试卷,考生姓名映入眼帘——潼阳裴羡。
裴云潇下意识便替裴羡感到欣喜。
她和裴瑫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举贤不避亲嘛,裴羡有真才实学,文章字字珠玑,拿得出手,便是考中省元又能如何?
省试第一的试卷是要张榜公示的,只要看过裴羡这篇应试文章,就不会有人质疑他的名次。
就是不知道,第二名会是那位贤才……裴云潇好奇地往下翻去。
“裴大人,如此是不是不符规定?”一旁另一个副考官提醒道。
裴云潇抬头看向他,眼睛一眯,露出几分?任性的样子:“我只是看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那副考愣了一下,似没想到裴云潇会这么说,这般小儿心性,哪里像个朝中五品官员?
他正想再阻止,裴云潇好像故意挑衅一般,眼疾手快翻开了第二张。
“李轶……”裴云潇玩味地念出考卷上的名字,心下一片了然。
把裴羡放第一,又利用并无?明文的“潜规则”阻止自己翻阅,而林老大人因为年事已高根本不会刻意改动名次,这不就是现成的钻空子吗?
李轶,这个名字,可真不陌生啊!
“裴大人?”那副考听着裴云潇诡异的语调,眼皮就是一跳:“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无?事。”裴云潇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可视线却并未离开试卷。
如果不是之前李轶曾与唐桁他们发生争执,裴云潇不会对这个人有过多了解,只会以为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世家公子罢了。
而裴云潇查到的李轶,却全然是另一幅面孔——
不学无术,顽劣不堪,家族不振,仗着与赵氏的姻亲作威作福,在京城纨绔子弟之中颇有些呼风唤雨的能耐。
面前这张试卷,歪歪扭扭,毫无美感的字迹印证了李轶的“人如其字”。
而那娓娓道来,入木三分?的锦绣文章,却成了最违和的一部分。
“嗯,又是一篇佳作!”
裴云潇不动声色,假意称赞,把李轶的卷子放到了一旁,敏锐地感觉到身边的那个人,身体放松了一瞬。
可裴云潇没有让他继续轻松,因为她继续翻开了第三名的卷子。
考生,张文阳……
她的脑海里迅速将京中错综复杂的权贵关系网回忆了一遍,毫不意外地找出了张文阳与何璨的连襟关系。
依稀记得,这个张文阳,也是个没什么墨水的货色。
原来如此!
裴云潇一目十行?地浏览起张文阳的文章,突然,一向对文字有着极敏锐感觉的她,发现了张文阳与李轶的考卷中,有超过十句雷同的句子,只有位置不一样。
此时此刻的裴云潇,早已没了最初的好奇心,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一张一张翻看着后面的试卷,全然不再避讳。
不要说她裴云潇有不惧一切的资本,就算是没有,在如此至关重要的省试科考中竟发现了这么大的岔子,她便是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
桌边那副考的脸色已经极为不妙了,不知做了什么决定,见裴云潇翻看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一跺脚,朝门外慌忙而去。
裴云潇无?暇顾及他想干什么,她的心思?全在试卷之上。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名次前五十的考生中,几乎每个考生都和其他考生、今科考官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血缘、姻亲、世交、上下级、门客、银钱往来……应有尽有。
这倒也罢了,世家子弟学问深厚的人也不在少数,以大历科举取士的制度,勋贵占多数本就不是新鲜事。
可过分?的是,五十份试卷,除了裴羡,和几个之前便有才名传出的考生,其他至少有十多份试卷的内容,都跟李轶和张文阳一样,出现了文章词句的雷同!
只是这些考生耍了小聪明,将相同的句子打散了,揉碎了穿插在文段之间。若不是裴云潇本就带着怀疑去看,不然真的不好看出来!
科场作弊,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夹带小抄的,请人代笔的,冒名替考的,裴云潇不是没听说过。
可十几个考生共用一篇文章抄来抄去的,裴云潇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操作……真是别树一帜!
裴云潇将这十多位考生的姓名一一记在了心里。
重?新归整好所有试卷,裴云潇离开办公之地,回到贡院中的住处。
在结果未出来之前,他们谁都不能离开贡院。
回到寝室的裴云潇,心里思?绪纷乱。
之前选定考官时,赵家和何家争得极为激烈,若不是祖父全力扶持,皇帝一锤定音,这差事未必落在自己头上。
现在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
去年寒门士子科举入仕的比例惊人,所以今年,所有的世家,包括祖父,都不可避免的着急了。
看看那些有名次的考生中,寥寥无?几的寒门学子,他们在谋划什么,裴云潇心里门清!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竟把李轶、张文阳这样的人推到台前来。
他们是什么货色?他们能做得好什么百姓父母官?
现今的科举制度世家已经占尽了便宜,有无?数的正当手段能让他们的后辈合规合矩的考中。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用这般卑劣的舞弊招数?
为什么要让那等全无半点德行?的人混入朝堂,而抢占了寒门学子本就为数不多的机会?
落第……裴云潇心中突然闪过什么。
“锦年。”她打开窗户,低声一唤。
下一刻,锦年悄无?声息出现在屋中。
“好久没干坏事了,搞得什么人都能来算计我了。”裴云潇勾唇一笑。
“今晚我打算去阅卷处走一趟,你在屋里留着,扮作我的模样。”
锦年没说话,只有毫不犹豫地点头。
夜半三更,更深夜凉。
裴云潇举着火折子,潜进了阅卷处。
很快,她就找到了被判落第的考卷存放的地方。
将考卷拿出,裴云潇借着微弱的火光,开始翻看考生名姓。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云潇才终于全部看完了。
与事先预想的一样,落第的考生多数为寒门学子,单看考卷,文章并不比排在前面的差。这是大历科举的常态。
但有意思的是,还有许多落第考生,竟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嫡支,往日便颇具才名,只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要么与裴氏素无?往来!要么与裴氏素有嫌隙!
裴云潇吹灭了火折,站在漆黑的房中,静静地待着。
如果她不是以防万一的来查卷子,如果她不是临时起意,这一次,她真的会走进对方设好的圈套!
李轶、张文阳等靠作弊的人,从来都是这里连环计中的炮灰。
只要一放榜,李轶,张文阳名列前茅,考生们一定会质疑其中的公平。
这样一来,所有考官必然会首当其冲被问责,皇帝也会彻查此事。
到那个时候,负责此案的人就会发现,名次极低,甚至落第的考生中,有许多具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士子,还有许多才名在外的,与裴家有矛盾的世家公子。
谁不知道吏部是裴家的势力?夸张点说,科举选的不是“天子门生”,是“裴氏门生”啊!
这样一来,排除异己,打压寒门,皇帝心中最痛的两个点全都被刺中,饶是裴云潇长了八张嘴,也未必说得清。
到那时,她失宠,获罪,已板上钉钉。
科场舞弊,必会重?考。
那时赵家何家再一举拿下主考之位,他们只需将扎眼的李轶、张文阳等人剔除出去,再故技重?施,把自己的朋党选进来。
如果运气?好,他们还能趁机渗透吏部,当真是一箭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