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御书房。
更深露重,殿外雨幕沉沉。
内廷大内监黎崇看着书房内还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慕容缙,叹了口气,从身边小徒弟魏俊的手里接过刚熬好的安神汤。
“陛下,已过亥时,该歇息了。”黎崇走进去,轻声提醒着。
皇帝头也没抬,手朝黎崇身前一捞,将药碗拿到嘴边,一口喝光,遂摆摆手:“不必催促,朕心里有数。”
黎崇最清楚不过皇帝的性子,可最近天渐转寒,皇帝有些风寒,太医署特意嘱咐了要多休息,偏偏这位陛下又是个经常熬夜的主。
“陛下。”黎崇最得皇帝信任,这话只能由他来劝:“齐老太医说,这安神汤有助眠的功效,若是强行与药力抗衡,对身体?会有不利啊!”
皇帝终于放下了朱笔,揉了揉微疼的眉心,没好气道:“说的挺轻巧,每日从各地呈上来的奏报多得跟雪片似的,朕若不抓紧看,难道还给他看不成?”
黎崇呵呵一笑:“齐老太医怕是不能给陛下分忧,他那两只眼睛啊,怕是现在连写药单都费劲儿了!”
被黎崇这一打?岔,皇帝也歇了继续批阅的心思。
一抬头,才看到外面风雨交加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皇帝感慨道:“朕记得,去年小七走的那天,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雨。”
黎崇一笑。他跟在皇帝跟前伺候了几十年,知道皇帝对裴家七公子的感情非比寻常,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时常记挂着。
他仔细想了想,回道:“还真是,当时老奴记得陛下还说,最多两年,就要裴公子回京呢。”
皇帝站起身,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的雨景:“是啊。一转眼,小七已经在吴州呆了整整一年了,等过了这个冬天,就是京城的省试,朕还真是有些着急啊!”
“对了!”皇帝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朝黎崇道:“我记得今天下午黄卿说了一句,收到了吴州知府的奏折,你去找找,可呈送上来了?”
黎崇依言,赶紧去翻桌案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奏本。果不其然,翻出一张奏本,上边还有批条,正是吴州来的。
“陛下,奏折在此。”黎崇拿起来,呈递上前。
皇帝抓过奏折,激动地打开,一目十行,迅速扫视着奏折中的内容,眼中的喜意越来越大。
“啪”地一声,他合上奏本,朝黎崇道:“朕就知道小七不会让朕失望!他们今年春时在吴州试种的五亩番薯全部丰收!一亩便能收获数十石!”
黎崇也跟着高兴起来:“这下可好了,江东多年旱雨失调,有了番薯,陛下也不用时常为此忧心了。”
皇帝也有些激动,他回过身,指着黎崇:“你去传朕口谕,叫户部尚书选派几个得力人手到吴州去,亲自看看番薯的丰收情况。”
“对了,去告诉丞相,与户部尽快拟旨,明年在吴州推广种植番薯,凡种植者,免赋役两年!”
黎崇一愣。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现在去传旨?
可皇帝早就忘记了这些,反而催促道:“去啊,愣着作甚?”
“额……是,是!”黎崇这才匆匆退下。
此时的江东书院,裴云潇、唐桁与韩少祯三人的屋中亦是灯火通明。
“怎么样,算出来了吗?”一群学子围在桌前,死死盯着案边打算盘的韩少祯。
韩少祯落下最后一笔,拿起纸来:“算出来了!”
“五亩田,去除书院自留,和明年续种发苗所需,还有共三百八十七石番薯,分发到吴州最贫困的八个村庄,再加上今年咱们捐出的米粮和棉衣,能让至少百余户最穷困的人家撑过这个冬天!”
“好!太好了!”大家立时发出一阵欢呼。
不过五亩田,就能救活百余户百姓的性命,而且这五亩田的收获,全是他们自己一点一滴奉献得到的,怎能不让人激动?
要知道,一开始唐桁要试种番薯的消息传出来,便是在书院内部,都有很多不赞同?的声音。
可即便是这样,裴云潇和唐桁等五个人还是咬着牙,硬是在田里种下了一个又一个番薯块。
待地里发了苗,书院里的其他学子也坐不住了。
都是同学,平日里关系也都不错,哪儿肯看着别人累死累活,而自己仿佛游手好闲一般。
随着越来越多同?学的加入,吴州城中的舆论也渐渐变了风向。无论男女老幼,都想看看这群往日里只会读圣贤书的白面书生,能鼓捣出什么东西来。
直到秋天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田野,江东书院的学子们赤着脚,挽着袖口、裤腿,不顾泥土污秽的从田里把硕果累累的番薯挖出来时,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丰收的喜悦”!
从春到秋,整整半年的光景,学生们为了这又大又甜的番薯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多少人被地里的虫子咬过脚趾,多少人在炎炎夏日中暑晕倒在田垄边上,又有多少人为了提水浇灌,被挑水的扁担压得两只肩膀都磨出了血……
当所有番薯全部收获完成的那一天晚上,郑院首嘱咐书院厨房为学生们煮了一大锅番薯粥。
那是学生们这辈子吃到最甜的粥,那个味道,此生难忘。
有的学子吃着吃着,甚至竟哭了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只是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郑院首说明日要在状元酒楼摆庆功宴。这可是咱们书院的翻身仗,要叫吴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好好瞧瞧我们的本事!”
既算清楚了账,那接下来就该他们“耀武扬威”了不是!
“对!”另一个学生也附和起来:“子宽兄、逸飞兄,你们可有什么好想法,让咱们好好出一口恶气!”
“这有什么恶气好出?”谢英站出来反对道:“咱们成功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那些人脸上臊得慌,自然不敢再提以前。
或有那脸皮厚的人,说不定?明天还要来蹭咱们的庆功宴呢,到时不用咱们做什么,那些人自会对诸位学兄客气有礼的。”
谢英说的正是这个道?,那几个人这才歇了小心思。
第二日中午,状元酒楼一派热闹景象。
江东书院的学子们个个意气风发的,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引得酒楼外的人都不免驻足围观。
因为有很多学生的大肆宣扬,如今满吴州城都知道了江东书院在一位名叫唐桁的学生的带领下,种出了能解决饥荒的粮食。
虽说大家也没见过,但见他们这般高兴的样子,也不免存了几分希冀。
“郑先?生!宋先?生!”
正热闹间,酒楼里来了三个穿着富贵的男子。
学生们不免停下喧闹,看过去。
裴云潇一眼就认出,这三位都是吴州城里知名的大粮商,“富得流油”四?个字就差写在了脑门上。
“王老爷、李老爷、钱老爷?你们这是?”郑伯焉和宋珏一头雾水的与那三人见礼。
“哟,这不是听说您二位培养出了个好学生,为咱们吴州百姓办了大好事嘛!咱们都是同乡同里的,总是要来祝贺祝贺嘛!”王老爷笑道。
学子李延在一旁撇撇嘴,朝裴云潇嘀咕道:“当初嘲笑咱们最厉害的就是这三位,变脸真快!”
自打梁泽与王森死的死,走的走,李延就彻底变成了裴云潇的跟班。
裴云潇一挑眉:“这不正被楚方兄说中了吗。”
那边三位老爷端的是财大气粗,大手一挥,让下人们抬上来了几大箱的贺礼,说是要送给书院和唐桁。
“我们真是十分仰慕这位唐公子的才学,被他的高风亮节深深折服。”王老爷又道:“不知郑先?生和宋先?生可否为我们引荐一下?”
这个要求,郑伯焉和宋珏自然无法推辞,只得把唐桁叫了去。
“哎呀!真是一表人才!”李老爷高声称赞。
另一边的钱老爷的眼光愈发露骨了,看着唐桁,仿佛他是什么香饽饽。
“小七,咱俩打?个赌吧?”韩少祯凑过来:“不出三句话,他们仨肯定要说资助子宽上京赶考,那位钱老爷还要把子宽说给他家的姑娘!”
裴云潇听得后一句,心里猛地就是一沉,莫名其妙的酸了一下,不过并未在意。
“我不跟你赌。”裴云潇不接韩少祯的茬:“因为我跟你想得一样。”
果然,那边三个人已经开始了对唐桁的轮番轰炸。
李老爷:“听闻唐公子为了番薯之事,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真是高义啊!唐兄弟如此人才,绝对不能埋没。我愿无偿赠予唐兄弟上京的银两,助唐兄弟金榜题名,也算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
钱老爷:“贤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心性与造化,可见家风斐然。如此儿郎,自当配佳人红颜。不知贤侄可有婚配?小女今年及笄,正待字闺中,熟读经史子集,精通琴棋书画……”
王老爷:“郑先?生、宋先?生、唐兄弟,书院为江东百姓如此劳心劳力,我实在佩服至极。我愿意出资买下书院此次收获的所有番薯,不让为百姓谋好处的人寒心!”
嗯?裴云潇眉头轻轻一皱。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李老爷和钱老爷说的话,裴云潇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不过一笑了之。可这位王老爷说的,就有些微妙了。
商人逐利,无利不起早,王老爷定是看到了番薯的巨大利润,才会开这个口。
可裴云潇是绝对不会把番薯卖给这种人的!
他们种番薯就是为了让百姓吃饱饭,不至于冻饿而死。要是卖给了这些无良的奸商,囤积居奇,大肆敛财,那他们做的一切不都打了水漂了?
这王老爷倒是机关算尽。当初大肆反对就是怕种出番薯危害了他们粮商的利益,现在又上赶着来买断,做什么春秋大梦!
唐桁显然也听出了这其中的陷阱。
他第一时间回过身,与裴云潇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委婉地推拒了李老爷的好意,和钱老爷的许婚,之后,才看向?王老爷。
“王老爷,实不相瞒,这番薯是江东书院同年共同种植而成,并非子宽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和二位先?生已经商量过,将这些番薯无偿送给吴州贫困的百姓,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还请见谅。”唐桁十分客气。
可王老爷听了这话,既不怒也不急,反倒呵呵一笑:“小兄弟啊,你们这帮学生年纪小,心气儿高,总把什么‘为国为民’挂在嘴边,这我都明白。”
“可是……”王老爷顿了顿,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现如今这番薯能不能吃,怎么吃,可是谁都说不好。”
“到时候只怕你们一腔热血不仅得不到感激,反而生出仇怨。等到那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唐桁目光一缩,沉声问道:“王老爷这是何意?”
王老爷环顾周遭全都凝心屏气准备听他解释的人,捋了捋胡须道:
“实不相瞒,现如今吴州府城与各州县已有传闻,这番薯食之有毒,发放给穷人,就是为了要他们的命,抢他们的房屋土地!你说说,你们这番薯,还送的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