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咧,好看的花灯咧——”
随着声音落入,身周的白雾褪去,温瑶被人狠狠一撞,回过神来时已处于闹市的街上。她被停滞的人潮定在了原地,身前正是一处灯笼摊子,各式的花灯被悬挂在木杆上,高高吊起,琳琅满目。
“南望孤星眉月升,打一字。”面目模糊的摊贩子探出头来,如人偶般僵硬地朝她招呼,一字一句,“姑娘可要猜灯谜?”
喜庆的场景夹杂着惊悚。
温瑶静默不语,下意识摩挲着身侧,却未摸到冰鸾剑:她这般修为也着了道,徒弟弟那边可能更有危险。
然而她凝聚剑意在指间,正要出手之时,清风拂过,女子柔婉的声音在她耳边依依哼唱着《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歌声结束时,闹市活了起来,吆喝连绵,人潮涌动,一个粉衫的娘子已取代了温瑶的位置,站在摊位前,接过了商贩递来的鱼戏莲花灯。
她们两人的位置叠在了一起,却无法触碰到对方,如同处在两个世界。
温瑶退后了数步,毫无阻拦地穿过了几人。接触时他们如涟漪一般荡开,等温瑶过后又恢复了原样。
女子,包括她所在的世界的所有人,眉目都是模糊的。
这是一段灵犀。传言有些精怪修得万年成灵后可凝聚犀角,一梦一灵犀。
温瑶看向那粉衫娘子:她被拉入到这女子的回忆中,必须等这段灵犀燃烧完,才能脱离。
“费尽功夫拉我进来,你是想让我看到什么呢?”温瑶收回了剑意,眉头微蹙。
她话音刚落,女声再度响起:“今年元夜,我遇到了我的檀郎。”
伴随着耳边细语,温瑶看到女子拎着花灯走上了鹊桥,遇到了一个和她拿着同款花灯的男子。
两人携手往前走,花灯在落桥的一刻变成了红绸,女子头盖红绣头,身披着嫁衣,坐进了花轿,男子翻身骑上了骏马。
转瞬间,温瑶眼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喜堂,两人拜天地,拜高堂,掀盖头。
婚后不久,男子的寡母猝死,两人卸下了吉装,举办了葬礼。安置妥当后,男子变卖了家产,和女子搬到了外地生活。
此后五年,画面一直和美,虽然女子一直未有身孕,但夫妻恩爱,本该白头偕老。
温瑶虽一直在等着转折出现,但这转折真正出来时也出乎她的意料——
“我年华渐衰昵,他却越来越年轻咧。”女声伊伊唱着。
他们相遇在年华最好的二十岁。尔后,女子二十五岁,梳着妇人的发髻,对镜插簪,男子却比初见时矮了几指。
仓皇痛哭过后,他们开始一年搬一次家,离开了所有亲朋好友。
女子三十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男子却变成了一个十岁的男童。
再后来,年华匆匆,四十岁的妇人鬓上添霜,抱着一个男婴缓缓向温瑶走来。
“我的檀郎还在我身边,可无人知道他是我的檀郎。”
妇人垂头抱着男婴住到了巷尾的屋子,所有人都以为她丧夫新寡,独自一人抚养幼子。
“寡妇”门前多是非,她咬着牙努力把孩子养大。
她五十岁,婴儿长成了玉雪可爱的男童。
她六十岁,步履蹒跚,脸上遍布了脂粉也掩盖不住的皱纹和褐斑。她的檀郎则又成了当年相遇时的陌上公子,盈月满怀。
但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已经没勇气告诉他,她是当年的灵动少女。
直到有一天,男子拉着在花朝节相识的女子的手,走到她面前:“娘,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们相似一笑,她心如刀绞,万念俱灰。他们拜堂的那天,她的心彻底碎了,破败的身体,咳出的血染红了如雪的长发。
新婚夫妇含泪祭拜了妇人后,搬去了新的地方。
二十年后,世上又多一位新寡的妇人独自抚养幼子。
直到又一个二十年后的花朝节,温瑶回到同一个摊子前,面目模糊的粉衫女子接过了鱼戏莲花灯,走上了鹊桥。
这次,她回头看了温瑶一眼。刹那间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一双含泪的眼睛隔着人海落在她身上,她的唇动了动,未来得及说什么,一声清晰的脆响,画面全部崩散。
灵犀燃完了。
温瑶还未睁开眼,便听到激烈的打斗声。她稳住心神,摸到身侧的冰鸾剑,从敞开的窗户一越而出。
遍地都是断裂的柳枝,曾经如绿网般摇曳的柳树只余下硕大的躯干和屈指可数的枝条,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温瑶一眼就看到在树前与人比斗的鹿沥。只见他一改平日的懒散,挥动的长剑带着锐意,基础剑法在他手中演化出了刁钻,明着一刺,却是虚招一晃,抬脚便踹。
相反另一人要循规蹈矩得多,应对起鹿沥的变招有些吃力,但他胜在基础扎实,每被逼退数步之时,靠着剑气连招又再度追回,不让鹿沥靠近柳树半步。
两人修为相当,战况一时胶着。
“师父!”
鹿沥本看准了柳正清要守死柳树,想声东击西,故作要攻击柳树,趁柳正清回护时,给他补上一剑。但余光扫到温瑶,见她已清醒过来在旁看着,要刺出的剑尖一转,故意慢了一拍。
柳正清已经反应过来,反身挥剑阻挡。两剑相击,鹿沥被挥退,连倒数步才稳住,回到温瑶身边,捂着胸口故作欣喜地看向她:“师父,你醒了?”
从温瑶的视角看,便是鹿沥错了一招被柳正清击退。她托着他的手臂把他扶住:“徒弟弟,让你担心了。”
柳正清右手持剑站在原地,左手抖了抖,忍住了才没去摸估计已被踹淤青了的腰。
“师父,你再醒不过来,我就要把这棵树砍了。”鹿沥斜眼看着柳正清的模样,心中冷哼了一声,巴巴地对温瑶说。
他听到防护阵被触动的声音,就立即赶去温瑶的房间,发现她被魇住了,怎么都无法唤醒。
院中的柳树正伸长了枝桠,从窗户探进,枝条铺了一地,见他出来,立刻围剿。
啧。
鹿沥自不可能坐以待毙,出手要把柳树砍掉,却被柳正清拦住。
温瑶自然也清楚了这柳树有异,而柳正清此刻还眼神清明,坚定地挡在柳树前,与他们相对而立。
温瑶上前一步:“柳师弟,这柳树应已被蜃妖侵蚀占据了。”
柳正清愣了愣,抿唇不语,但横剑的动作没退。他也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挡不住温瑶,若她执意而为,他没有一点胜算,开口时语气已带了分哀求:“师姐,这树不能砍。”
“真人,这树不能砍——”
同样的话从树后传出,只见柳树仅余的几根枝条散开,一个七旬老人跌跌撞撞地从中走出,跪倒在地上。
柳正清本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终于弯了,他疾步上前扶住了老人:“您不要这样。”
“阿沁是不会做恶的,请真人手下留情。”柳家伯父不愿起来,推攘着柳正清扶他的手,恳求道。
“阿沁?”温瑶和鹿沥对视了一眼。
“阿沁是我的妻子。”柳家伯父回头看向柳树,眼中含着泪,“阿沁的母体是我们柳家的神柳,本来一直在本家享受供奉。而我只是宗子备选。”
“五十年前,阿沁化灵。我们一见钟情,互许终身。人妖间本不会有后代,我们也只想着相伴一世。但阿沁怀孕了。”
“精木成灵,本是世上至精至纯之物,怀上了人气便染上了污浊。本家那边为了神树,也劝说我们把孩子打掉。但阿沁执意要把孩子生下,为此宁愿把自身和神树隔绝。”
“由于修为受损,身体难耐,阿沁产后清气逸散。我为了保住她,度了一身修为,损毁了灵根,无法再修行。即便这样也只能让阿沁留下犀角。”
“我与本家求得了神树的一根枝桠,和犀角一起种下,浇灌了二十年才长出了树苗。”
“真人,阿沁一生至善,绝不会害人。请真人开恩啊!”柳家伯父哭着要拜,被柳正清揽住不放手。
他们身后,柳树晃着仅余的枝条在风中簌簌摇曳。
温瑶不由地想起灵犀最后一段中女子突然清晰地眉眼。她沉默了一阵,还是开口:“柳伯父,柳师弟,我们先不伤柳树,但需要把泥翻出查看。蜃妖能通过水源移动,我怀疑柳树底下可能已被她蛀空了。”
柳正清终是同意了,他看向温瑶:“由我来动手,可以吗?”
温瑶点头,但柳树根枝繁茂,柳正清一人忙活不过来:“徒弟弟,你去帮下忙。”
本杵在一旁冷眼看戏的鹿沥愣住了,不知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
正用木铲小心挖土的柳正清也愣住了,他的腰还很疼。
鹿沥幽幽地走到柳正清挖出的坑上,自高而下地打量了一眼:“柳师叔,我来帮你。”
“……麻烦鹿师侄了。”柳正清把磨顿了的木铲递给他。
鹿沥接过,跳下了坑,手肘似是不经意地顶到了柳正清腰上。柳正清闷哼了一声。
鹿沥含笑道歉:“柳师叔,坑口挤,抱歉了。”
柳正清默了一息:“……没事。”
待坑口挖深后,柳树的根系逐渐露出,气氛也越凝重。
鹿沥一铲挖破了脆土层,露出了底下黝黑的淤泥,空气中也随之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他连忙屏息跃出,退到了坑外。
柳伯父冲上前来,待看到柳树埋在泥底下的根系绝大多数都已干枯腐烂后,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