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这可太不正常了。

康熙拿着太子寄来?的信反复推敲,总觉得漏洞百出,说?什么“让大师动摇需要时间”,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不就是不想?回宫?

康熙越琢磨越觉得是这样,有些坐不住地挪了挪屁股。他都想?立即动身把太子抓来?了,可他要出宫,总得有人负责监国的,偏偏以前负责监国的就是太子!

这是什么死循环,他要抓太子回来?,就得出宫,他要出宫,就得太子在宫里监国。

“……”康熙憋了半天,摔下信恼道,“传索额图觐见!”

太子这什么意思,不是因为想?逃每天的早课吧?

…………

索额图接到传召时,正在偷偷给自己老爹写信。他实在太苦了,每天胆战心惊,就怕圣上什么时候察觉出不对,到时候青福观怎么办?太子怎么办?他怎么办?

唉声叹气地跪在索尼的牌位前,将?厚厚一沓诉满不安的信烧了,索额图又?往边上挪了挪,轻手轻脚地将?旁边的神龛打开,露出里头的三清像,点好香:“善男在此虔诚祈祷,愿三清天尊保佑青阳大师,早日飞升……”

索额图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带着满满的祝福,将?香火插上。

正默念第二遍“保佑大师早日飞升”,年轻管事匆匆赶来?:“老爷,圣上召您入宫觐见。”

“……”索额图的心狂跳了几下,惶恐不安顿时漫上心头。

他的思维几乎不受控制地奔逸起来?,一会?儿回想?起曾经父亲将?索家交给他时的嘱托,一会?儿想?象自己若是失势,明珠那恶徒得意猖狂的嘴脸……以至于?他大难当头,突然生出一种?忿忿的情绪:都是没了儿子,找明珠取经去啊!召我觐见干嘛,我又?没经验。

平生第一次冒出如此犯上的想?法?,索额图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将?老夫的朝服拿来?。”

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甭管突然入宫是因为什么,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

索额图进?宫前,康熙还在苦苦思索,这个监国之位,有哪个儿子可以担此重任。

老大性子急躁,老三脑子时有时无,老四性子够稳,但没有监国的经验……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康熙烦心地想?着,这些儿子,随便挑出一个来?监国,朕都不放心,不如挑两个出来?,也好互相制衡。

左思右想?,康熙决定让老四暂代?监国,老八从旁辅助。

索额图进?宫时,康熙已?经将?旨意降过了,进?门就听康熙冷冷地说?:“朕真是养了个好太子啊,几次三番请不回来?,还要朕亲自去请。”

“圣上,圣上息怒!”索额图的腿当场就软了,但他顺着康熙的话想?了一下,发现后面可能还要面对更加令人腿软的局面:圣上亲自去请,也不一定能把太子带回来?吧!

索额图的心哇凉哇凉的,在心底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自热河行宫至秦淮,康熙的仪仗足足走了数日。

期间,康熙也想?了很多。他又?是恼怒于?太子一味固执,非说?不招到大师无颜回宫,内心又?颇受触动:王祥卧冰求鲤,老莱子彩衣娱亲,太子如此孝顺,一心想?完成?朕托付给他的事情,朕是否也不该太过泼他冷水……

矛盾着矛盾着,仪仗便到了地方?。

太监打起车帘:“圣上,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了……”

“怎么,有百姓拦驾?”康熙蹙着眉,虽说?见子心切,但仍是做好体察民情的准备。

太监小声:“不是,那巷子太窄了,马车过不去。”

康熙:“……”

康熙:“???”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大师,但这却是康熙第一次来?青福观,万万没想?到,大师的道观居然是这个条件?

他再一探头,整个人都惊了:周围全都是马车,还有人正从马车上下来?,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越过马车往里看,是毫无美感,杂乱聚居的屋宅,院里还晾着各种?衣物、腌货,显然不可能是道观。也就是说?,青福观还得在这些简陋民居的包围之中……

康熙这次出巡,并未掩藏身份,但也没有惊扰百姓的打算,同往常一样,只带了三百人马。周围的人到底还是看出仪仗的不同,赶紧纷纷下拜,神情激动。

康熙却难得没有心思树立自己仁君的形象,他看着这些层次不齐的屋宅,心中一痛:这是多么艰苦的环境!保成?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如今却因为朕的一句话,就在这种?环境硬撑到现在,还不愿放弃!

索额图被呼声打断思绪,也纳闷地卷帘询问:“怎么停这儿了。”

侍卫:“到了,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

索额图:“???”

爹!!!孩儿不孝,竟不知您住在这样的地方?!谁又?能想?到呢,看大师刮油水那熟练的样子,还当青福观的条件多好……

虽然原因不同,康熙和索额图却都怀揣着同样的情绪。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地往狭窄的小巷里走,目光深深地在周围的一草一木上刮过——这就是我儿/爹住的地方?吗?

顺着逆向的人流,康熙顺利地找到了青福观,从比都城隍庙不知小了多少倍的大门往里望,康熙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正背对他,手中拿着铲子,给庭院里的果树松土的背影。

那男子两手握铲,动作熟练,遇上板硬的土块便拿脚帮忙踩着铲使?劲。阳光照射下,汗透衣衫,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那男子微微转身,抬起沾着土的手,宛如一个勤劳、普通的劳动人民一般擦擦脑门上的汗——

康熙:“——”

虽然那不是保成?的脸,但身形、小动作,分明就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保成?。

康熙一阵眩晕,往后一倒。

“啊呀!圣上!圣上你撑住!”索额图一把扶住康熙。

这一喊,整个观的人都纷纷投来?视线,康熙勉强支棱起来?,推开索额图,越过人群,一把抓住保成?的手:“保成?,你怎么这么委屈自——怎么还胖了呢??”

不可能的,是这障眼法?把脸特意变胖的吗?

“……”胤礽本还有些惊慌,就遭亲爹长?刺扎心,“……我脸藏不住肉怎么了!”

好气啊,他明明有在努力?了的,身上的肉都减了,就是脸上的肉特别难减。从前他的下颌线多么干净利索,轮廓硬朗,现在那锐气愣是没了。虽然也不算胖,但气势上就比从前瘦削的样子弱了许多……

“你,你,”康熙更加眩晕了,“你刚刚自称什么?”

胤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直到看见青阳带着魔祖牌挂件从西院匆匆赶过来?,开始疏散人群,底气顿时又?溜了回来?:“我!”

索额图在旁边默默地往后缩,半遮住脸,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康熙的身体晃了晃,闭了闭眼睛,死死盯住胤礽,“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中了什么妖法?!怎么这幅模样!”

康熙越说?越大声,带着惊怒之意。这可是太子,未来?要承国命的太子,看看现在他是什么样子!腿上、手上、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泥。

陈圆圆看热闹不嫌事大,虽然康熙看不见她:“诶诶,怎么说?话呢?是不是暗骂我们方?丈是妖道啊!”

鳌拜也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冲了回来?,占据看好戏的有利位置。就连索尼也摇摇晃晃的飘了回来?,显然是赶来?看戏。

“算了,再瞒也瞒不住了。”青阳叹了口气,一只手却是死死拉住罗睺,魔祖都把弑神枪拿出来?了,枪尖在康熙眼前威胁性地指来?指去,“就直说?了吧。”

“我来?说?。”胤礽深吸了一口气,以平生最大的勇气,看向康熙,亲自对过去告别,“我决定,拜入青阳大师门下,入道修仙,从此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康熙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

这冲击太突然了,饶是康熙,大脑也暂时一片空白,目光下意识地在胤礽和青阳之间逡巡。

足足过去半盏茶,他的大脑才缓缓重新运作——

康熙震怒:“逆子!你胡说?什么!是不是受大师——受这妖道蛊惑,放着帝位不要,来?这破道观耕田?他,他是不是骗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假批命欺骗你!”

“?”青阳已?经要死死抱住罗睺的腰了,索性请孝庄上去替康熙开眼,免得显得他这动作很诡异,“不要赖我哦,明明是您自己的问题。当初我就说?了一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你可知,如今有三百八旗子弟正把守在观外,随时待朕令下——”正冷然威胁着,康熙突觉眼皮上一凉,一股寒意便从天灵盖一路寒彻到脚心,眼前世界的颜色都骤然不同,面前凭空多出了……

好家伙,得有几百个鬼头吧。

负责练兵的鳌拜和索尼都翘班了,阴兵们还不都跟来?看热闹么?这次来?的可是皇帝,不少阴兵生前还没见过皇帝呢,这呼朋引伴的,一下将?青福观的上空都密密麻麻占满了。

康熙先是被这么多的鬼脸惊吓了一下,而后眼尖的看见胤礽身边竟站着祖母孝庄,身边还有苏麻喇姑。往四下里看去,康熙又?依次和纳兰容若、索尼、鳌拜对上视线。

康熙:“……”

进?贼窝了吗朕这是?

康熙再次被冲击的大脑,只来?得及蹦出这一个念头,自观门外又?走进?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冲着康熙道了声佛号。

绝心察觉到青福观的动静不对,立即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空相也没加持。猝不及防和康熙面面相觑片刻,绝心本能地先合掌,大脑空白了半拍,才按照之前预想?了很多次的说?法?道:“圣上,不可强留,不如放手。”

康熙:“……嗬——”

“哎呀,您看看,我还没说?什么呢,”青阳赶紧撒开魔祖,冲上来?扶住康熙,脱了鞋袜,拨开腰间针具袋,银针取穴,心念净心神咒加持,同时捻转提插,“撑着点啊,话还没说?完。”

康熙才厥过去就愣被救醒了,睁眼就听到青阳这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一旁的太子也是,非但没有关心他这个皇阿玛,反而冲出去取了个册子回来?。

青阳一边取针,一边抓住机会?教学?:“事权从急,这次我做了加持才醒的这么快。平时若是遇到病人休克的情况,尤其是刚刚发作的时候,取素髎、内关、涌泉三穴伍用,最为适宜——”

“喔——”旁边的陈圆圆故意气康熙,“伍用是什么意思呀!”

康熙眼睁睁看着胤礽嫌弃地回话:“联系前后,猜也能猜出来?个大概,反正你理解成?‘并用’就行了。”

康熙:“……”

莫生气,莫生气,是这个莫生气吗!!!!

青阳也同时想?起了当初给康熙下的批命,挠挠鼻子:“意外,真的是意外。唉,殊途同归啦,还是想?这句话: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谁得意,气出病来?无人替。”

康熙:“……”

谁得意啊!!!!

更气了!

…………

察觉康熙进?门的一时间,青阳就疏散了人群,并在道观周围下了障眼法?,以免谈到一半谈崩了,康熙召兵入观。

八旗子弟也蛮不容易的,就不要让他们面对观内险恶的鬼神了……

“你这副做派,难道就半点不怕朕?”青阳在康熙面前展露的越多,康熙心中的怒气就越旺。

身为帝王,他还从未对任何人的威胁屈服过!当年鳌拜何等犯上,他隐忍多年,还不是将?鳌拜扳倒了。如今这妖道叫了这些人……鬼来?,难道他会?怕吗?!

刚刚为了取涌泉穴,康熙的鞋袜都被脱了,光着脚身处阴鬼包围之中,面上也未露惧色。

当年,他八岁登基,朝内辅臣结党营私,对外还要面对三藩、台湾、东北、漠北的威胁。可十六岁时,他扳倒了鳌拜,二十七岁时平三藩,二十九岁时收台湾,三十一岁时打得沙皇派信恳请和解,四十三岁御驾亲征平定北疆。他是大清的脊梁骨,当他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没资格畏惧。

“……好嘛,先把鞋穿上。”胤礽也是头一次看康熙在他面前这般狼狈,看着康熙鬓边泛起的白发,他还是嘟哝着上前,在康熙面前蹲了下来?。

康熙下意识地一收脚:“干什么?!”

胤礽也算是在青阳的教导下修行了一个月多,天天吃的都是灶王奶奶做的饭菜,力?量不同以往,一下捉住老爹的脚,给他穿鞋袜。

“……”康熙渐渐愣住。

皇宫内院,侍奉的宫女太监众多。这是康熙头一次,让儿子替他穿袜、着鞋,还是他那个性子最骄傲、最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太子。刚刚他还因太子的不孝而愤怒,但这会?儿他仔细审视太子的神情,都丝毫没能从对方?脸上看到任何一丝的嫌弃或勉强。

胤礽就是简简单单给他套个袜子,穿个鞋,完事儿了还没大没小地拍拍他的腿,示意穿好了,可以把腿放下去。

也就是这份简简单单,自然随意,让康熙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以至于?他过了半晌再说?话,口气都没有之前针锋对麦芒:“大师,朕还唤你一声大师。你之前说?,修道之人不会?干涉尘世中事,可你却将?一朝太子收入道门,何等荒谬?”

康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允你——”

“轰!”

罗睺翻掌向下一拍,好好的地砖顿时都裂了,凹下去老大一坑:“本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允你好好想?想?再说?话!”

“哎,别嘛。”青阳赶紧劝架,“我收了他儿子入道,生气是人之常情……让圣上把话讲完吧。”

“……”康熙的威胁被罗睺打断了一次,哪还有原本的威慑力?,说?出来?都有些勉强,“……允你现下给太子做个批命,好好劝说?太子,否则,只要朕能活着出去,定要踏平青福观!”

这话的尾音,康熙咬得很狠,也很果决,哪知道非但没起到震慑的作用,不光是阴鬼们,就连旁边看戏的五灵公和灶王奶奶都投来?森然的目光。

赵公明一双眼睛都闪出金光:“仙凡殊途,原本不打算插手这事,你竟敢说?要踏平青福观?你可记得当年商纣王是如何亡国的!”

观里可供奉着他们五灵公与灶王奶奶的牌位,还有三清的铜像,哪怕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神威,就冲着康熙说?要搞三清像,赵公明身为通天圣人的弟子,就得第一个出手!

“……”青阳扭过头来?,对胤礽说?,“还是你好好劝劝你皇阿玛。”

胤礽躲在绝心身后,探出头:“皇阿玛,从前是不知神为真,不信以为实。现在神明显灵,您还想?和神明斗法?吗?当面说?要砸牌位,您看财神爷,嘴皮子一张一合,国库空了怎么办?灶王奶奶,一生气,日后但凡宫里都开不了火怎么办?别的不说?啊,灶王爷每年都要和玉帝告状的,你砸灶王奶奶的牌位,灶王爷得夺您多少年寿命?”

孝庄淡淡对康熙道:“是祖母的错。当年你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祖母只教你做个好皇帝,却未教你做个好父亲。保成?宁肯抛下太子之位不要,来?这小道观入道,难道你未曾想?过自己的错处?我与福临早算过太子之命,若不是看到日后你如何蹉跎太子,今日为何阻拦你带他离去?倘若你还有一点父子之情,留下保成?吧,放他一条活路。”

“阿弥陀佛,”绝心也合掌道,“圣上,即便不谈感情,只言利益,保成?入观,也算是您在道门有人。若是您执意要撕开脸皮,神明震怒且另提,未来?您若是遇到祸事,谁人相帮?再遇上温宪公主之病,谁人能治?”

从老祖宗到亲爹到亲儿子,三代?人轮番上阵,说?得康熙一愣一愣的,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石凳上,颇有种?形单影只、势单力?薄的感觉。

康熙看看胳膊肘一心一意往外拐的胤礽,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当初来?秦淮,还说?是帮朕拐大师的,到底是谁拐谁??

白触动了!白心疼了!浪费了那么多的感情!

……朕还给了钱!!!

这么一想?,康熙都感觉自己要心绞痛了,才捂了一下胸口,就听太子完全听不出安慰地安慰:“别想?了,是好事啊!等您去世,签个鬼契,还能入我观中呢!到时候我们……四世同观啊!”

康熙:“……”

不孝如斯!!!

·

康熙能从走到今天,也是极能审时度势的。眼看绝无可能带走太子,他便难免像绝心所说?的那样思量:以凡人之躯得罪神明确实不明智,为今之计也只有退让。

只是临走前,康熙仍是不放弃地想?再说?几句:“太子入道,你们让我如何向天下交代??”

绝心耿直:“学?我当年金蝉脱壳也行。”

康熙:“……”

就是你吧!都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康熙才压下去的火顿时又?烧上来?了,他一想?到自己曾经说?过因未曾承欢父母膝下而遗憾,就恨不得冲上去打断绝心的膝盖——但是他肯定打不过绝心和尚。

也就青阳还算靠谱:“先说?太子静养就是了。”后面再看情况编其他理由啦,“圣上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谁得意,气出病来?无人替。想?想?是好事嘛,以后若在朝中被你争我夺弄烦了,可以到青福观来?享受一下清净——呃,可能也不是很清静,但至少什么话,您都能和儿子放心地说?了。”

青阳促狭地笑?了一下:“这可能就是道门比佛门的优势,入道也不必断亲缘,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前例。”

绝心忍不住苦苦地看了青阳一眼。

康熙又?有什么办法?,分明被青阳气个半死,又?不好翻脸,只能憋着气出门,再一看对自己方?才经历的困境毫无察觉的八旗子弟,更气了,转头一瞪一直装死的索额图:“你!你是早知道了吧!”

索额图惶恐,他何其无辜卷入这场矛盾,可又?对一切的发展无能为力?,只能道:“臣、臣向三清,向佛祖发誓!臣心里向着圣上的啊!出门前臣还诅咒大师早日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