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胤礽的想法里,天灾易生人祸。
水旱灾害之后,农民食不果腹,便揭竿而起,杀官放粮。
张四流着泪说:“但这群贼人不一样。永定河堤有大皇子的监督,本该无事竣工,但他们仗着有邪道帮忙遮蔽,便冒用大皇子的名义,四处勾连官员,堂而皇之地在大皇子眼皮下,建起了一张巨大的利益链。即便是后来上头关注此事,派太子来彻查了,他们也要在最后捞一笔,搬走十万两纹银,顺便埋下大皇子营私勾结、祸及百姓的引子。”
张四的泪越流越肆意,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太难了,财神爷一点形象不要的,本来青阳道长都帮忙说和了,最后还突然偷袭,捣他眼睛一拳。
胤礽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略有猜想,面色渐冷:“他们做这些……”
“就是为了人为制造灾祸,方便他们站出来,率兵起义。”张四捂着眼睛哽咽,“我们搬运纹银时,就曾听他们说起过,他们打算用前朝朱三太子后裔的旗号,等永定河堤一出问题,水患一发,就借机而起。”
三人十鬼,外加分散开来,潜伏在各处的近卫、官兵,已经包围了曹十所指的贼窝。
说是谋划造反起义,其实这贼窝不过是荒山中一处山寨而已,说什么“朱三太子后裔”,就是不成气候的土匪。
青阳碍着有五位师兄外加五位阴将在场,也没敢带上三清的小泥像,倒是把三清铃牢牢系在腰间了:“那邪道可在此处?”
“在。”曹十面色冷酷,“做了亏心事,还敢睡踏实,却不知神明有眼!”
“……呜!”张四忍不住发出一声更大的悲泣,神明不光有眼,神明还会捣鬼眼!
“……”青阳汗颜,张四确实挺可怜的,但当着赵公明的面,又是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也不好上前安慰,只好假作没听见,“既然如此,冲啊!”
太子、大皇子也是这么想的,两人果决下令,亲率潜伏的人马冲进贼窝。青阳也摘下三清铃,跟在兵马后头。
“这儿!”曹十一路指引,飘到一间整洁干净的茅草屋前,打里面跌跌撞撞跑出一个面容猥琐、阴狠的男子,蓄着山羊须,扎着道士髻,“就是这人!”
这邪道是听见外面喊打喊杀,知道不妙,不打算费劲硬刚,赶紧收拾包裹准备开溜,哪晓得迎面就撞上青阳:“滚开!”
“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青阳淡淡一笑,颇有点高深的意思,右手一伸,加持了泰山千钧之力,将邪道手臂一缴,“不过现在找到了,如你所言,跟我一起滚吧?”
“啊!!!”邪道惨叫一声,痛得手里包袱都掉了,“你找死!!”
邪道面露狰狞,脸上蓦然迸出黑筋涌动,居然是蛊虫。与此同时,原本被兵马打得措手不及、连连溃败的土匪们,一下又好像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神力无比,也不叫嚣或求饶了,诡异地沉默着,发动进攻。
胤褆冲在最前面,脚下本来全是被击溃的敌人,此时全都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其中一个猫头鹰一样,头颅一个一百八十度猛转,回头死死盯着他:“——草!!!”
胤褆差点刀都给吓掉了:“中蛊了吧这是——大师你还说你们道门不玩蛊!”
胤褆语气里透着一股悲愤,反手将敌人吐出来的舌头斩断,那里头还扒着状似蜘蛛的蛊虫:“哕!”
太子这时候还想着趁机加固小团体:“怎么说话呢,这种邪门歪道算道门中人吗?叛徒而已,正经道士都不玩蛊的——啊!”
太子猛然想起一件事:“道长!你说道士不玩蛊,你还能制住这邪道吗?”
“开玩笑吗?”青阳扔开手中邪道用以移花接木逃脱的包袱,摘下腰间三清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铃铃铃——”
说话间,三清铃清凌凌一振,铃舌晃动。
分明只半指长的铃身,发出的铃响却极为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青阳:“持道在手,何物不克?”
振动法铃,神鬼咸钦。五位阴将化作阴风卷入阵中,胤褆等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原本死而复生的蛊人纷纷倒下。这次是死彻底了,蛊虫都被阴气侵蚀成了浑水。
本来差点被吓破了胆气的士兵们又有了底气,怒吼着向仍在负隅顽抗的贼子们发起进攻。
五位灵公更是高高飞起,赵公明地位凛然超群,面色威严,背后生光,五位瘟神齐齐伸手,向那还想抛出更多蛊虫,借此趁乱逃命的邪道一压。
青阳:“——咦,为什么要抢我人头。”
五灵公:“??????”
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五灵公的动作迟了片刻,三清铃的威力先展示出来。
只见原本还疯狂逃窜的邪道,原地一个踉跄,面朝下扑倒在地。
过了好半晌,那邪道才缓缓坐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两眼空空,泪流满面,仿佛丢了魂一样,逃跑的求生欲都没了,失去指挥的蛊虫撒了一地,被青阳上去啪啪一脚一个踩死。
不光是他,那些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土匪们,也各个跌坐在地。都是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汉子,却哭得好生脆弱,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要再刺激我了,我已经承受不了更多”: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没用,诸位也不会跟我受苦,我等本都是朱三太子的旧部,如今却落得上山落草为寇的下场。”
“呜呜,是我啊!我无能。要是我能守住大门,也不至于让大家遭此灾劫……我还想要造反,我这么没用,怎么可能成功呢?”
“我活着就是个拖累……我是这个人世的蛀虫!不如死了算了……”
胤褆:“???”
胤褆:“大师!你还说你不玩蛊!!”
这种自曝身份的事都做出来了,如果还不是被下蛊!
“胡说!”青阳比胤褆更加激动地反驳,“这是龙……三清铃的力量,和蛊有什么关系!”
青阳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说,他偷去紫禁城蹭龙气去了,万一被这俩联想到养心殿的意外怎么办。
“……”五灵公很尴尬地从空中飘下来。赵公明大感懊悔,早知道刚刚就不该嫌弃那些虾兵蟹将不配他出手,结果这会儿让五阴将抢到人头了,他们却慢了一步。
赵公明恨恨地落在邪道面前,伸手虚罩对方顶上三花:“不尊道德,助纣为虐。今日本神便毁去你一身道行,往后三世,蛊、鬼、神皆不应!”
五灵公身为五方瘟神,其实也兼具一些司掌蛊虫的能力。比如说疳蛊,就需要在五方瘟神前供奉多时,才能成为毒蛊。
其他四位灵公手都伸到一半了,却被赵公明抢先一步,不禁向同事露出异样的眼神:“……贪污赈银,祸及百姓,多行不义必自毙。往后三世,汝当偏财不发!”
——嗯?赵公明赶紧补充:“往后三世,正财不发!”
青阳:“……”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们在这里下什么狠劲,回头人死了下地府,地府自有公道判决……
五灵公产生小小内斗的功夫,满地抽噎的贼人们又有了新的动态:
“寨中脏银每次从我手里过,我都偷偷贪下一些,全藏在后山腰……拿去吧,拿去吧……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
“我在老家,还用银钱买了些亩地,养了不少鸡鸭……地契在我屋里,还有寨里以大皇子名义,勾结官员的信件……”
“呜呜!我有一本笔记,上面记录着我学会的全部法术,还有蛊术,放在XXX……还有这些年我赚来的银子啊,都存放在XXX……”
胤褆、胤礽这边,赶紧叫来人手做记录、搜赃物,五灵公那边却:
“老赵,你这有点不厚道啊?我们兄弟五人一体,你可不能干独活!”
“对对对……”
“哎,曹十你们这几个还站这儿干嘛?事儿都办完了,该回哪儿去会哪儿去啊!等着谁恭送?”
五阴将唯唯诺诺地溜了,连作为报酬的香火都没敢再开口向青阳要。
胤礽拿着近卫搜来的罪证,极为满意地看着满地非常具有供认主动性的贼人们:“大师!这回真的要喊你大师了。”
胤礽心中喜悦不已,一方面是因为大有所获,回去定能受到嘉奖,另一方面,则是自得幸好自己早早下手,将这样厉害的大师拉拢成自己的同伴:“朱三太子一直是个阴魂不散的隐患。这些前朝余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屡屡寻机生事。大师这次,可是帮了我们好大的一个忙。”
“……”胤褆站在一旁,这会儿也没有刚刚战斗时热血上头质问的劲儿了,期期艾艾地看着青阳。
胤礽自然地和青阳聊天:“此事已了,大师可要和我们一块儿庆祝?”
青阳摇摇头,先将几位灵公送走了,才忧愁地说:“我要赶紧回观了。”
胤礽调侃道:“没想到,大师是恋家之人。”
青阳幽幽地看了胤礽一眼:“还不是从安全方面考虑……”
出门在外,如今小泥像和五牌位可就隔着不到几尺的距离,同一个车队里的两辆马车,翻车风险大大增加。
胤礽:“……呃。”
也是。差点都忘了,他们确实是查案来的,道长却还要担负起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家……
胤褆在一旁听着,表情中暗带焦灼,显然是没听懂,但又没脸上来问。他是个要脸的人,当着太子的面,甚至连向神明告罪都没好意思开口。
青阳道:“今天的事,二位也不必提及我的存在。方外之人,但行正义,涉足过深,却是要毁道行了。”
——其实不是!青阳只是觉得,管自己的家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帮别人做家庭调解……
太子和大皇子都是一愣,非但没觉得不开心,反倒面带喜色。
儿子大了嘛,总想要比老子厉害些。青阳不想在康熙那儿露脸,等同于他们手上比皇阿玛多了一张底牌。
两人自然是答应了,表示绝对会做好封口工作。胤礽又刻意当着胤褆的面,拉起青阳的手,走到一边去,头碰头地小声道:“还有一事,算是我自作主张。你在府衙、道门留下的一应文书、记录,我都找人偷偷替你改了。日后哪怕有人来查,张明德已死,活着的只有青阳。”胤礽看青阳面露惊讶,又趁热打铁道,“一会儿五位灵公的牌位,我也会遣人送回宅子安置。”
青阳可以说是挺惊喜的,这算是替他解了不少忧了:“多谢太子!”
胤礽大概是看出了青阳内心的高兴,睨了焦躁不安的胤褆一眼,故意把脑袋凑得离青阳更近了,恨不能脸贴脸:“大师何必客气,咱们二人的关系,多近呐……”
青阳:“…………”
……那倒也没有这么近。
·
胤礽说是要庆祝,其实送走青阳之后,他就冷静下来了。一冷静下来,胜利的喜悦退去,一件非常要命的事重新浮上心头——
他紫禁城呢?他东宫呢?都还在不在啦!
于是,原本的庆祝改成了连夜回京。胤褆虽然一开始没开阴眼,不知道赵公明诅咒了他什么,但想要尽快洗清自己名誉的心也是蛮急的,太子说要连夜回京,他难得没说什么。二位皇子轻骑减从,披星戴月,数日奔波之后,总算回到京都。
——万幸,万幸紫禁城还在。
胤礽从没发现紫禁城这么可爱过,站在大门口,忍不住端详了好久。胤褆却在一旁催促:“还不快进去,到这儿了还想出什么幺蛾子?”
胤礽淡淡看了胤褆一眼,带着怜悯。
紫禁城没塌,塌的就是直郡王府了。
胤褆被胤礽看得浑身不自在,厉声道:“你休想搞什么花样!”
几位大臣从胤褆身边路过,不约而同低下头,挤在一块一阵快走。也有胆子大、骨头硬的,投向胤褆的目光,让胤褆莫名如芒在背……
这是怎么了?胤褆满腹疑窦,跟着胤礽一块进宫,向康熙详细汇报了朱三太子旧部余孽的情况。
太子也没有抢功的意思,虽说本身青阳是他找的,但既然受青阳所托,将他的名字抹去了,胤礽干脆将功劳平分到二人身上。
康熙坐在龙椅上,沉寂半晌,才从高台上走下来:“干得好!”
朱三太子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幸好这次起事被直接压下去了,河堤之事也来得及补救,不然水患如果真的发生了,百姓得受多少苦!
胤礽完美复刻青阳在三清面前的乖巧样,看得康熙越发欢喜又心疼,柔声道:“保成啊,此事甚重,朕要赏你。好好赏你!”
胤礽心中大喜,刚激动地想,会有什么好处,就听康熙道:“朕最近意识到,之前种种,朕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今日起,你每日五更,来我养心殿,学经典策论,治理之道。如此,可好?”
胤礽:“——?????”
——好个屁嘞!!
大清的阿哥学习最苦了,六岁起就要开始入上书房,每天五更,天还没亮就得起,一年到头,只有大年初一,端午中秋,或是皇帝、自己的生辰,才能放假。他熬到十六岁,好不容易出师了,怎么又来???
康熙感慨:“父子相处,倒也不必说什么年假了。大年初一,端午中秋,你我生诞时,你就再来早些,我们多读几本策论,算是庆祝。”
胤礽:“?????????”
人言否???
“……”胤褆差点幸灾乐祸地笑出声。虽说他极为嫉妒太子的特殊待遇,但想想太子的情况吧:都二十八岁快奔三的大男人了,被提回去重新读书,多丢人啊!太丢人了!而且年假都没有,不仅没有,还要早起,不仅早起,还要多读几本书。
胤褆平生好武,不喜读书,但凡想一想太子将要面临的痛苦处境,就忍不住心情舒畅。
正暗暗用嘲笑的眼神瞄着太子呢,胤褆就听康熙道:“还有胤褆。”
胤褆一个激灵,赶紧站好。
康熙眼神复杂,瞅了大儿子半晌,忍不住长长一叹:“你……也受委屈了。朕……赏你一座新王府吧。”
“??”胤褆一懵,这是怎么个意思,从没有一个王爷被赏两座王府的,最多就是赏私宅,“皇阿玛……”
“也对,你刚回来,怕是不知道。”康熙揉了揉鼻梁,“前些天,也不知怎么的,京中突然地震,你的郡王府塌了。”
胤褆:“……”
什么?
什么塌了??
这下转而变成胤礽用暗含幸灾乐祸的眼神看胤褆了。
康熙语带困惑:“房塌了,府里的人倒是都没事。不光如此——原本我想着,郡王府塌了,暂且收容你回阿哥所原本的住所暂住,结果你那旧屋,也塌了。”
太奇怪了吧,全京都那么多屋子,地震震半天,寡塌胤褆的屋?
“……”胤褆脸都木了。
太子转身,满脸担忧,关切地道:“大哥,要么这样。我在京中,也是有座皇阿玛赐下的私宅的,你先暂住?”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在心中大笑,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胤褆一听,肯定会联想起他在各处购置的那些私宅,那些私宅肯定也都塌了!
二十八岁太子重回书房,堂堂大皇子无家可归,谁也甭想笑谁。
胤褆:“……………”
…………
太子的私府,胤褆当然不可能去。而且他确实想着自己那些私宅,从宫里出来后,就连忙联系了人,一问,果然都塌了。
线人愁眉苦脸:“我们查了,没人动手脚,就是地震震塌的。但是王爷放心,就算掘地三尺——”
胤褆木然地坐在刚包下的客栈里:“……不用查了。”
线人:“也一定将——啊,啊?”
胤褆舔了舔嘴唇:“你这样……”
线人有点听不太清,斗胆凑近。
胤褆含糊地说:“……你想法子给我请座财神像回来,要财神爷赵公明的。”
民间供奉的财神爷可是有很多版本的,宫里还有关公像,也是作为财神爷祭拜。
胤褆一把抓住线人的手,从牙缝里挤字儿:“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尤其是太子!”
线人:“……”
发现了也没啥吧,一个爱棺材,一个拜财神,半斤八两啊,扯平。
线人:“是。”
说罢,线人转身要走,又被胤褆叫住。
胤褆微微侧过脸,佯装看着窗外:“走之前,去把包客栈的银子付了。”
刚刚要付银子的时候,胤褆才发现,自己钱袋儿不知道啥时候丢了,而且府上财物也全都被毁了,真是身无分文。他能包下客栈,都是靠刷脸的。
线人:“…………”
……已经这么穷了吗?
包客栈还要从下属的口袋里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