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的声?音像潺潺的小?溪一样,清冽而温柔,轻易地就流淌进听者?的耳朵。肖邦对情绪的处理简直是一种艺术。夏洛琳在这阵由远及近,最后又渐行渐远的音群里,仿佛看见了时?光被打碎,化作斑驳的光影。
悲凉像一丝青烟,从心尖缓缓升起。她的心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这样的音乐是不可比拟的,是全世界独一的。
李斯特?的钢琴是整个世界,而肖邦的整个世界是钢琴。
他把所有想说?的话?,想要倾诉的情感,全都交付给了八十八颗黑白琴键。任由它们排列组合,赐予它们轻重缓急,让它们唱出心的声?音。
只是若是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演奏了,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呀。
夏洛琳的眸子暗了暗。她拽紧了身?边的木盒,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轻轻地将盒子从腿上放到沙发上。
似乎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低落的情绪,肖邦停下了弹奏。他微微侧过?身?,发现了静坐着的夏洛琳有些魂不守舍。
他皱了皱眉头,一切都不太对劲。
原本是两个人结伴的出行,从每一封由国外寄来的信件上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夏洛琳和?李斯特?的快乐与幸福。好友们谈及他们,都会觉得这两个人自由的灵魂与甜蜜的爱情令人羡慕。
但这次……肖邦似乎发觉了什么。他眯了眯眼?,想起这位坐在沙发上的小?姐,是一个人回来的。
恨不得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竟然会有单独行动的一天?不,这太反常了。肖邦猜想着他们之间?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困境。
“唉,弗里德,你停下了……抱歉。”
耳畔良久没有琴声?响起,夏洛琳后知后觉地看向演奏者?,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顿时?有些歉意。
“看来我的琴技有所倒退,或者?说?我们华丽丽的弗朗茨将你的胃口养刁了,听平凡的肖邦已经略感无?趣了吧?”
钢琴家站起身?来调剂着氛围,便立即被小?提琴家足以媲美拨浪鼓的摇头否认率先逗笑了。
“没有的事,我是因为你的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和?你的琴技没有任何关系。弗里德,肖邦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话?让他一怔,不知为何他在这明明是称赞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伤感的味道。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坐到了她身?边。
“说?吧,我会好好听。你们怎么了?”肖邦靠在沙发上,目视着前?方,双手交握成拳搁在膝盖上,一幅倾听者?的模样。
夏洛琳没有反应过?来:“我们?”
“是的,你们——特?指你和?弗朗茨。别瞒着我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了矛盾?”他顿了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弗朗茨呢,他在哪?还有,因为某个原因向来排斥在公众面?前?演奏的你,为什么一回来就用‘帕格尼尼学生’的名?义接演了那么多场音乐会?”
接连的问句让夏洛琳哑口,从回来起她忙于规划接下来的安排,和?肖邦也就匆匆见过?几次,未曾想他还和?以前?一样关注着她。
她原本自信可以做好一切,现在看来,那些所作所为简直不知所谓。
她好像办砸了一切。
“对不起……弗里德,对不起——为所有,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软弱和?自私……”
自责的声?音让肖邦肯定了事态的严重,他第一次好不绅士地追问一位女士到底怎么了。
“弗朗茨很好,真的,弗里德。”她有些绝望地看着他,“出问题的是我。”
纯净的天蓝色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夏洛琳想想移步到窗前?,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面?朝着肖邦站在窗前?。
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进来,在她的身?上洒下一片灿烂的光辉,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它’容不下我了,我快消失了……”
随着夏洛琳话?音刚落,肖邦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眼?前?的景象像是绝不可能的真实——阳光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在她的身?上画出树影一样的斑驳。光辉所及之处,她的身?体呈现着不同程度的透明。
肖邦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冲过?去一把拉起窗帘,将夏洛琳拽到墙边,紧紧捏住她的手腕。手中传来她肌肤的触感,他看着她再一次恢复了正常。
“假的。”他抬高了声?音,“告诉我,这只是你学会的神奇把戏,它是假的!”
……
肖邦垂下了指着门的手臂,他不知道他维持了这个动作多久了,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满是刺耳的和?弦,用最大的力道疯狂地敲击着,令他整个人都挣扎在不安和?难过?中。
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似乎还有模糊的印象,在他的指责下,夏洛琳是满怀着歉疚走的,还很轻地帮他关上了门。
他跌坐进沙发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整个人因为方才?爆发的情绪而轻颤着。
“上帝啊,弗里德里克,你刚刚对她那么激动做什么……她心里承受的压力或许比谁都大吧。”他有些疲惫地自语着,“对不起,洛琳,但我接受不了……无?论是接受你快消失了这件事,还是你像嘱托后事一样请求我宽慰他,我都不到……”
垂下的手指摔在沙发上,碰巧打翻了小?木盒。肖邦看过?去,发现是一份帕格尼尼《钟》的手稿,包着几枚从未见过?的钱币和?一张年久的票据。
他拿起那张超越着这个年代印刷技术的泛黄票据看了看。上面?有着两种语言,一种看起来像笔划繁多的小?方块,另一种是他可以看懂的英文。
类似于一张车票,似乎写着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城市和?热那亚。他无?意间?扫了下日期,足足百年的跨越让他懊恼着将它扔进曲谱里包好盖上盒盖。
“我的阿米莉亚啊……弗朗茨,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快回来啊!”
不管这个盒子是夏洛琳要给谁的,肖邦都决定要退回去。
洛琳,给我一点时?间?。
等我平复好了,我就去找你。
*
每一天翻动日历都是一种煎熬,夏洛琳觉得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一种倒数着自己生命的折磨。看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深。
距离李斯特?上一封信落款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是她收到的最后的音讯。他在信里说?他已经完成了筹款的演出,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事实是他拐道去了匈牙利。
夏洛琳一点都不意外,历史需要他这么做,况且她又怎么能否决自己的爱人对祖国的情感呢?
昨天和?肖邦有些不欢而散。她知道是她自己太过?于想当然了,忘了身?为朋友的他,也会悲伤、愤怒和?难过?。
她已经不记得肖邦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希望如果她真的突然消失了,他俩不要像历史上一样突然淡漠了关系。
今天那种不好的预感十分强烈,从早上起,他一直在思考着要怎么给李斯特?留下一封信件让他好好生活。但今天,历史让她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眼?前?渐渐消失。
她近乎崩溃地将一封留言写了不下十遍,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字迹在自己眼?前?消失了十遍——就像墨滴到纸上泅开?,渗透进纸背,最终被漏去了所有黑色。
夏洛琳擦了擦眼?泪,她在李斯特?的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曲谱纸,抽出他的羽毛笔,以他写音乐符号的习惯,在纸上留下了一首曲子。
这一次她猜对了,字迹并没有消失。
她认命般地闭起了眼?睛,将戒指盒和?一个小?本子压在了谱纸上。
来十九世纪的第一天,巴黎快要进入冬季;现在是十年后的夏天,这个时?代却再也容不下她。
当初穿越时?的物?件几乎都没了。礼服早已淘汰,首饰永远留在了那间?教?堂,就连她的小?提琴都重新换了一把……她唯一存有的纪念便是手机、机票、登机牌还有几枚硬币。
机票和?硬币被她连同那张帕格尼尼曲谱放在盒子里留给了肖邦。她站在乐室的窗前?,桌上摆着手机和?已经泛黄的登机牌。
夏洛琳望向外面?漆黑的夜,架起小?提起拉起那段留在李斯特?书桌上的曲子。属于贝多芬少有的温柔在夜色里荡漾开?,一直随着窗外那条长长的街道延伸到远方。
到她最爱的那个人身?旁。
坠落的眼?泪像是晶莹的流星,和?着每一个飞出的音符,破碎成一地的我爱你。
屋子里像是升起了星光,从夏洛琳的脚下一直缓缓螺旋上升,如同夏夜里萤火的闪光。
在一片璀璨的闪烁里,最后一个音落,星子消失殆尽,一同不见的有桌上的登机牌和?手机——
还有拉着深情乐曲的夏洛琳。
正弹着钢琴的肖邦、擦拭着小?提琴的恩斯特?、刚结束演奏致礼的李斯特?,心中猛地悸动出一丝沉痛。
今天是1840年5月27日。
小?提琴大师帕格尼尼辉煌的一生在此画上了句点。他沉睡着闭上了眼?,不再过?此后关于他的一切,去往另一个没有病痛、没有悲苦、没有遗憾的世界。
历史睁开?了眼?睛,它不再为谁的意志左右,在送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外来者?后,它开?始着手准备慢慢修正被拨乱的一切……
*
大师逝世的消息很快便在音乐圈中传开?,人们开?始哀叹一颗星辰的坠落,一个时?代的结束。肖邦知道这个消息是在几天后,在震惊了片刻后,他立马招了马车来寻夏洛琳。
他敲门,门内久久无?人回应。
最后是房东斯特?里普夫人为这个固执的音乐家开?了门,然而肖邦在里面?找不到一丝人影。
“肖邦先生,我说?过?啦,李斯特?先生还没回来,他还在国外呢……咦,这不是我这间?屋子的钥匙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肖邦顺着斯特?里普夫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一把钥匙就躺在门边的柜子上。
这是夏洛琳的习惯,她每次回家就习惯把钥匙放在这儿。
“……是我的钥匙,”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一把抓过?钥匙将它捏在手心,“我最后一次来这的时?候,将它落在这儿了。”
未等斯特?里普夫人反应过?来,肖邦就径直出了门。等房东夫人关好门下楼,这位音乐家早就没了身?影。
“真实奇怪……”房东夫人念叨着进了屋,“这些音乐家们真是不可琢磨。不对,有位小?姐是个例外。等等,我为什么要说?有位小?姐?”
马车上的肖邦握着钥匙久久不语,愤怒与悲伤侵蚀着他的心。他仿佛在一次回到了他和?阿米莉亚最后告别的那天。
年轻的他那会可以肆意地流泪。但此刻的痛楚过?后,他的内心点着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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