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原本表情冷硬的脸上满是惊讶。
当初她逃走的时候,已经被夏家爹娘关了好几天了,正是因为他们觉得她插翅难逃,才会那么光明正大地在院子里就开始商议把她卖了的事情。
得知父母兄长口径一致地要卖掉自己,林老太因为被软禁而慌乱不已的心就更加慌乱了,即便饿得浑身发软,她还是躺不住,拖着软得跟面条似的的身子在狭小的屋内走来走去,急得不行。
等到了夜里,终于耗尽了体力的她倒在了门口,却意外撞开了门,原来,门外面别着的棍子已经已经被拿开了,之前紧闭的大门现在只是虚虚掩着,被她这么一倒,门就直接开了。
大喜过望的她压根没有去关注锁的事情,观察了院子里没人之后,便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自己的一些破旧衣服,偷偷挖了地里的两根萝卜,直接逃跑了。
这才有了后面的救命之恩和嫁给林老头。
现在夏老三竟然说是他打开的锁?
林老太惊讶,夏老大和夏老二比她更惊讶。
他们兄弟仨这么多年来一直同气连枝,相互扶持,倒霉催的坏事一起干了个遍,结果现在告诉他们,老三竟然还做过好人好事?!
这都什么魔幻现实!
惊讶过后,林老太恢复了镇定,神情复杂地问道:“真的是你开的锁?你为什么要帮我?”
夏老三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当初拿开门上别着的棍子的时候还真不是存心想要帮她,只不过是父母不让拿开,调皮捣蛋的孩子非要跟父母对着干而已。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父母要把姐姐卖了换粮,只是觉得赔钱货被锁在门里很好玩,就喜欢在门外蹦跶,用自己的自由活动向林老太炫耀,结果夏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拿开棍子,他又因为觉得跟父母对着干很好玩,拿开了锁住她希望的棍子。
拿下来之后,觉得棍子没什么稀奇的夏老三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将棍子随意扔到一边之后,就跑到别的地方玩去了,直到第二天林老太逃走了的事情被发现,他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甭看他平时喜欢跟父母对着干,觉得惹父母生气很酷,真遇上这种大场面,他就又怂了,死活没敢承认这事跟他有关系。
这个小秘密一藏就是几十年。
直到几十年以后的现在,他有求于林老太,寻常哭求不见效的情况下,他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我当时就是一时好心,不想你就那样被卖给老瘸子。”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咬字格外清晰。
即便当初并不是怀着帮她的念头拿开的棍子,现在他也只能咬死了自己是一时好心才做的这件事了,他必须抓住这个“救命之恩”不放,才有可能从林家拿到钱,才能救他的宝贝金孙。
林老太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错过他眼底藏的不是很好的那一抹心虚。
她没说自己信不信,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说道:“看在你当年帮了我的份上,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好心,是不是真的有意,这个情我认了。”
夏老三眼神一亮,喜悦而贪婪的目光紧紧跟着她:“你肯给钱了?”
“钱,我给,但是,不可能是三百,我不是傻子,更不是冤大头。”林老太眸色深沉,继续说道,“而且,我有条件。”
“你说。”夏老三好不容易抓住了她这根救命稻草,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给了这笔钱,我们之前的所谓恩情一笔勾销,以后,你们别再来找我,我仍旧没有娘家,更没有什么恩人。”
“你能给多少?”
“五十,买断,毕竟,当初你到底是什么心思开的门,你自己清楚。”
“不行!至少一百五!”夏老三断然拒绝。
在三百面前,五十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完全解决不了问题。
他都抛出了这么大的杀手锏,不可能拿到这么一点钱就收手的。
“八十。”
“一百五,不二价!”
“最多八十,再多要就一分钱都别想拿!我认这就是恩,不认的话,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的一面之词,谁知道真的假的,说不定,那棍子是自己掉的呢?”他坚决,林老太也不遑多让。
她同意给钱,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良心稍微过得去一些而已,但是,还是那句话,她对当冤大头没什么兴趣。
望着他们俩的交锋,喜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给林老头挤眉弄眼使了使眼色。
虽然夏家的人是怪讨厌的,但是呢,如果当年夏老三真的帮忙打开了门的话,那林老太和林家确实是有必要给夏老三一定报答的。
就算夏老三当时未必是好心施恩,但是,昨日因,今日果,善果已经酿成,那即便当初之因并非纯善,也仍旧是善因。
善因结善果,林老太和整个林家都是这个因果关系的受益人。
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一分钱都不给,反而有违天理轮回。
所以,谈崩是万万不能的,喜妹觉得,该老父亲上场了。
就算没有喜妹的挤眉弄眼,林老头也准备出面说话了。
就像林老太之前说的,不管当初夏老三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们老两口得了好结果,就应该承这个情,当然不能真的一分钱都不给。
“就八十,不能再多了。我们林家早就分家了,我们老两口身上本来就没多少钱,要是你还不满足,我就要去喊民兵队的人来拖你们出去了,这是敲诈!可以送你去派出所的。”林老头语气坚决,表情凝重,明显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夏老三仍旧不太满足,但见他们夫妻俩的脸色都不太好,怕自己再坚持下去会适得其反,只得悻悻地同意了:“八十就八十。”
虽然八十离三百仍旧还有很长的距离,但加上家里这么多年的积蓄,再找亲戚朋友四处借一借,估计勉强也能凑齐。
与其继续在这僵持下去,不如早点回去凑钱,时间不等人,夏大友招惹的那姑娘家更不等人。
林老太皱了皱眉,对这平白舍出去的八十块钱很是心疼,狠狠剜了夏家人一眼,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林老头回屋拿了八张大团结出来,递给夏老三之后,语气严厉地说道:“以后我们不会认你们这门亲的,你们要是还来,我们林家这么多人可不是吃素的。”
夏老大媳妇一脸不情愿,老三家得了好处,他们今儿可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呢!
“那我们呢?不都是一家人,凭什么老三家能得八十块钱,我们啥都没有?我们也不贪心,不用八十块,你意思意思给个五六十就行了,往后我们也不来打扰你们。”她眼珠子一转,试探性地说道。
林老太被她这副无耻的样子给气笑了,用菜刀指着大门,冷笑道:“你们?你们赶紧给我滚蛋!有多远滚多远!再不滚小心老娘剁了你们包饺子!”
林老头配合地拉着门帘,阴着脸道:“再不走,我就去叫民兵队来了。民兵队长是我本家侄儿,一叫就能叫来。”
拿了八十块钱的夏老三拉着媳妇率先出去,紧接着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夏老二,最后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夏老大夫妻俩。
林老头看着他们出了大门走远,才折身回屋。
终于清净了的屋里泛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炭火煨着的排骨火锅已经有点凉了,底下的炭火早早就灭了,除了喜妹趁乱尝了几口排骨以外,其他人都没能吃上。
林老太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嘣嘣直跳的神经,回厨房放下菜刀,才回来对林大伯和刘大菊说道:“耽误你们吃饭了吧?正好,我们也还没开始吃,都坐下吃点吧。”
林大伯他们也觉得尴尬得很,哪里会同意在这吃哦!
刘大菊尴尬地笑了笑,拒绝道:“我们也正吃着呢,吃到一半出来的,就不留下了,回去吃,回去吃。”
林大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也跟着附和道:“对,我们回去吃就好。”
林老太自己更觉得尴尬,也不是特别想留他们,听他们说吃到一半出来的,便也没有再多留了,勉强勾起唇角,笑道:“那就下回再来吃饭吧,今天谢谢你们来帮忙了。”
刘大菊摆了摆手:“嗐,也没帮上啥忙,说啥谢不谢的,都是一家人呢!”
说完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刚才夏家人也是口口声声喊着都是一家人,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僵硬了几分。
林老太也想到了这茬。
妯娌俩对视了一眼。
刘大菊率先移开了目光:“……咳,我们就不耽误你们吃饭了,先回去了哈。”
林老太送他们出去,才回屋准备热饭热菜,却发现林老头已经默默在点炭炉热排骨了。
跟自己男人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她便端着桌上碗里的糊糊回厨房热去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喜妹有点发愁。
等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喜妹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林老头点好炭盆之后,睨了这个爱作怪的老闺女一眼:“你叹啥气啊?”
喜妹偷偷觑他,小声说道:“爸,这事都怪我。”
闻言,他一脸茫然,疑惑地张嘴道:“啊?啥事怪你?”
“就是夏家人来咱家找麻烦的事情啊!”
林老头这下更茫然了:“这咋还怪上你了呢?跟你有啥关系!”
喜妹白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要不是我发现了铁皮石斛,你们就不会拿着去卖,你们不去卖铁皮石斛,那个药材贩子就不会拿来当谈资,夏家就不会知道妈的下落,也就不会找过来要钱……”
她越说心情越低落。
林老头听完之后却是啼笑皆非。
他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小脑袋瓜儿,眼含笑意地反问道:“那买家还是我找的呢!岂不是更该怪我才对?”
喜妹头也不抬,丧兮兮地反驳道:“那哪能这么算呢!我发现了铁皮石斛这事才是祸头子啊!”
“可是,要是我不找那个人卖,而是卖给另一个人,不也就不会有这事了么?照这个逻辑,我不是才应该是那个祸头子才对么?”
喜妹按照他的逻辑去想,虽然觉得还是有点怪怪的,但又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小姑娘脸上的苦色更重了,可怜巴巴地说道:“都怪我们父女俩……”
林老太手脚麻利地热完糊糊,一回来就听见老闺女在做检讨,讶异地挑了挑眉:“你们俩干啥了?”
林老头语带笑意地将方才父女俩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成功逗笑了刚才还满脸阴沉的林老太。
“我家老闺女可真是个活宝!”她放下糊糊,一把搂过喜妹,笑得浑身直发颤。
喜妹听着这不太像是夸奖的样子,挣扎道:“你们干嘛呀?我在认真反思自己的错误呢!你们笑什么!”
林老太搂着她笑了一通,觉得自己的心情都要舒畅了许多。
心情好了不少,林老太也就有心思安抚自家炸毛的老闺女了:“你这个傻妮子,你爸逗你玩你都听不出来?!上学还考第一呢,怎么在家就这么笨呢?”
她的安抚,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火上浇油。
喜妹一脸震惊地看向林老头:“爸你怎么这样!……做错了事情就是做错了事情啊,你不反思就算了,竟然还拿来说笑逗闷子!”
林老头望着满脸写着你怎么是这样的爸爸的老闺女,此刻特别想问问,这孩子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他无奈地继续解释了好一会,才让喜妹慢慢理解了他们老两口的意思:这事就是一个不太美好的巧合,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就算要追究,也该怪夏家人贪心,怪不到他们仨任何一个人头上去。
喜妹眨了眨眼,嘴唇因为吃了加了辣椒的排骨锅子而鲜红欲滴:“不怪我?也不怪爸?”
林老太坚定地回道:“当然不怪。”
见她说得坚定,喜妹松了一口气。
“傻妮子!”林老太摸摸她的脑袋,只觉胸腔里的这颗心都要被这个小可爱暖化了,之前因为夏家人而想起那些不堪往事时的冷硬和黑暗情绪在这个过程中被一点一点地抚平,心里被重新揭开的伤疤迅速愈合了。
老两口都知道,喜妹之所以第一反应是怪自己,是因为她不想看到林老太难过的样子,不愿意的情绪累积起来,除了形成对夏家人的厌恶之外,还会因为铁皮石斛是自己发现的而引发自责。
林老头不愿意让女儿陷入这样不该存在的自责当中,第一反应就是让喜妹心里的单向责任机制道路岔开一条,变成两因一果的模式,有效阻止喜妹在自责当中钻牛角尖。
而林老太在同样不愿意女儿怪自己的同时,又有点阴暗地窃喜着:就算夏家人都不是东西。都不看重她,那又怎么样?她现在过得很好,丈夫有能力有担当,女儿小小年纪就格外看重孝敬她这个当妈的……
林老头睨了她一眼,这么多年的夫妻,足以让他知道老妻有时候会突然有的偏激,但既然不会影响到安抚喜妹的情绪,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开心就好。
一家三口刚开始安心吃饭,外头就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林老太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地就要往外走:“不会是那群王八蛋又回来了吧!我看看去。”
林老头一把拉住她,自己起身去开门:“应该是来找我的,我刚刚让人帮我叫了建斌过来。”
他出去开门,来人果然是林建斌。
两人就站在门口唠了一会,林建斌转身离开,林老头回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林老太给他夹了一块排骨,问道:“你找建斌干啥?怎么不进来说话?让他也来吃点呗!”
他避而不答,转而问道:“那八十块钱,你给得舒心?”
林老太顿时又不开心了,气呼呼地回道:“当然不舒心啊!我还不知道他夏老三!打小就是跟夏家人一样的混球!他要是能好心,母猪都能上树!”
林老头补充道:“可是钱又不能不给。”
林老太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嘛!这钱给得是不舒心,可要是真的不给,我这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毕竟,不管他当年是出于什么理由开了门,门都是开了。要不是他开了门,我也逃不出来,逃不出来,就遇不见你,也不会过得这么好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是死的骨头都不剩了,听说那个老瘸子特别爱打人……”
老太太碎碎念了一长串,脸上的气愤和怅然交织在一起,显得表情格外复杂。
“可是,这跟建斌有什么关系?”她说舒畅了,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绕走了,立马勒住话题,问起了正题。
林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跟你的想法一样。”
她起初一脸茫然,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让民兵队长去帮你打人?”
林老头得意地晃了晃腿,拽了句半文半白的词儿:“知我者,桂花也。”
“只不过,我可不是让民兵队长去帮我打人,而是让民兵队长领着民兵队的人去帮他们师娘报仇出气。”他已经有些老态的眼神里满是狡黠,林老太一瞬间竟然有种见到了年轻时候的他的感觉。
林建斌是整个曙光大队的民兵队长,而以他为首的曙光大队民兵队,人虽然并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由林老头这个退役老兵带出来的。
故而,林老头所说的给师娘报仇,还真不是随便说说,完全属于师出有名。
林老太觉得,这一刻,自家男人简直帅极了。
就在他们老两口深情对视的时候,喜妹慢悠悠地啃着排骨,摇摇头道:“爸你可真够损的。不过,这招可真爽,希望建斌哥能好好揍那几个人一顿,最好让他们把这八十块钱当做医药费花掉才好。”
林老头忍不住瞪了这个煞风景的老闺女一眼:“啃你的排骨吧你!要你多说,我早就吩咐好啦!”
莫名其妙被凶的喜妹:……老父亲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容易抽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后世所说的更年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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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祥和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都没什么感觉,正月十五就到了,这个年,也就差不多过完了。
前几天,喜妹终于被解禁,可以去看她的宝贝石斛了。
谢天谢地,上回移植成活的几棵石斛并没有因为她没能一直盯着而挂掉,只是长势有点萎靡,但这应该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冬天嘛,人都会瑟缩一些,更何况是植物呢?
喜妹又将它们仔细蕴养了几天,在另一种温度湿度比例和石头上进行了又一次新的移植,当然了,仍旧是尽力“屏蔽”直觉。
这原本不过是又一次不太抱有希望的例行试验,但惊喜往往都发生在不经意之间,这次实验,竟然成功了!
喜妹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了几天,确认这株铁皮石斛是真的能活,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应该确实是没有用直觉外挂的,这才出去抱着林老太又笑又叫:“妈!我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
“啥成功了啊?”林老太被她搞得一脸懵逼。
“铁皮石斛!我移植的铁皮石斛活了!”
“真的假的?!”林老太大吃一惊,连忙拉着她就要往那个小杂物间去看。
喜妹乐得满面春风,指着那株成功品说道:“就是这个,我前两天刚移植过来的,它活了!”
“……不会是因为才两天没死透吧?”林老太不太敢相信,没忍住就把泼冷水的话给秃噜出来了。
“不是啦!它活得可好了,不信你过两天再看!”喜妹喜滋滋地说道。
林老太深吸了一口气,她这时候其实已经相信了大半,剩下的一点顾虑需要时间来证明。
她正在想词儿来夸自家老闺女,就听见刚才还喜滋滋的喜妹突然叹了一口气。
她正准备问怎么了,喜妹就说道:“可惜了,铁皮石斛的生长条件还是有点复杂,就算我手把手教,也不一定能教会别人,看来,只能挑几个聪明的教了,没法让生产队的人都学了。”
林老太震惊地看向喜妹:自己之前咋不知道这丫头心思这么大呢?
还教全生产队的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能种铁皮石斛代表着什么啊!
别说教会几个人了,就算只有一个人会,他们队上今年年底的工分价也能涨很多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