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很久以前,严雨竹跟叶青鹤闹得相当不堪的时候,叶青鹤每每气昏头了总是向她甩出一句狠话:“要是我们当初不认识就好了!”
当然严雨竹的回应也同出一辙,冷漠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同感”二字。但一般情况下她什么也不会说,为了避免一开口就冲动地答应了离婚——那时候叶青鹤正发神经各种恶心她满脑子想跟她离婚,她为了恶心对方,一直不让他如愿。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幼稚,可那时就是那样想的。
因为那句让她一念成仇的话。
想到这里,手下意识地摸到小腹,却什么也没摸到,这里如今还是几块结实的肌肉。也还没有发生那件让她痛苦万分的事情,自然,叶青鹤也还没对她说那句让她憎恨无比的话。
那句话……
回忆往事让严雨竹多少心里郁郁,让她往行李箱放衣物的动作都慢了几拍,她蹲在地上觉得胸闷气短,便站起来深吸了几口气。
“您有新的来电,用户14738XXX……”
一口气呼出,她拿起手机放在耳边。
“嗯,师傅。”
雷富远是行远搏击俱乐部的老板,曾经的退役国家队搏击运动员,也是当年发掘严雨竹带她进入搏击俱乐部的恩人,她的教练,也是她以前的好兄弟雷央的父亲。
“……问题听清楚了吗?没有胆子打什么搏击?啊?这拳头是他娘的用来把对手往死里打的,你这软的,割了蛋是不是?打啊!这里护脸……哎哟我操,他妈的……”雷富远气急败坏一脚踹到这软蛋子屁股上,“傻逼!滚你妈的!”
罢了转头提起手机,火都不打一处来:“还有你,咋回事?!”
前面雷富远正在指导学生训练,忽然接到严雨竹的电话。雷富远这一辈子自己牛逼,开个俱乐部也牛逼,养出来了一批好苗子,还弄出来个扶贫学校做了不少公益,严雨竹就是他做公益时发掘出来的大宝贝,也是真正让他行远搏击俱乐部声名远扬一炮而红的摇钱树。
他那臭脾气对谁都不好,只有对严雨竹,是个例外。
“雷央?提他那个软蛋!白长他妈两个蛋!拳头打不出去,打不出去!就晓得打他妈的女人,倒是打对手啊?!要他有你半分的胆子我都不会这么骂他,他有吗?他跟你那是差得远还不要说跟我,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养出他这个废物,我真他妈想把他按死在屎坑里,就这……”
那头严雨竹不知又说了什么,他才勉强火灭了半截,停下了对自家不争气儿子辱骂。
“宿舍不是不能住,你倒是说清楚,为什么回来住?”
今天严雨竹请假,去领证结婚,昨天就跟他请了假。严雨竹前两个月刚买了自己的房子从宿舍搬出去,据说要跟她那个漂亮男朋友结婚一起住。
虽然雷富远很是看不惯那个娘们唧唧的男朋友,私底下也提过几句什么男人还是要找有阳刚之气负责人的,但严雨竹坚持,他也就没说太多。
女大不中留,何况这还不算他的女。当然,这要是他的女,他做梦都能笑醒来。想到这,他回头看了台子上那个累得站都站不起来的软蛋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那头严雨竹没说出个什么,就说想回来训练。
雷富远一听就知道有问题:“你今天是去领证的吧?确定是领的结婚证吧?啊?”
那头半晌没说话,好半天低低喊了声“师傅”,说“我想你了师傅,想大家了”。
雷富远哑火了。
严雨竹是什么性格,亲自去少管所把严雨竹接出来的雷富远还是很清楚的。当初是听在少管所工作的朋友说,说这丫头打架厉害,进来没多久就打成了王中王,不怕罚不怕疼,敌对孤僻不听教化,一度是个让教员相当头疼的角色,都认为按这丫头的德性出去以后估计还要二进宫。
【娃不是个坏娃,但是暴力倾向太严重了,一言不合就上拳头,这种出去后要是能被好好教育有个稳定的生活环境那还行,可惜……这娃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出去也没人管。】
那时候雷富远正在办公益学校,就是以他们俱乐部的搏击项目为基础,收留一些“没有出路”的或者家穷得揭不开锅的孩子在学校读书,同时练习搏击,一方面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培养苗子,另一方面,也算是做扶贫公益了。
朋友来对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但招一个有过犯罪经历的,还是杀过爹的娃进来,他自问还是不太愿意,但出于给朋友面子,他还是去看了下。
也就是那一看,决定了严雨竹的后半生走向。
【孩子决定要了?为什么?】
因为说了句不太尊重女人的脏话,被对方上手就揍了一拳的雷富远笑声洪亮:【这丫头,出拳可以啊!勇得很!】
也许,国内搏击界能多一名女将。他想。
“……师傅?”严雨竹听那头没回应,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不过想想也确实有点尴尬。想念……什么的。
当年自从她放弃打拳,雷富远就跟她绝情地断绝了所有关系,从此再没有过往来,算起来也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当年师兄雷央跳楼之后,雷富远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一直逼迫她训练训练,还因为她偶然怀孕的事打过她几耳光,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
那时候严雨竹跟叶青鹤关系也在不断恶化,双面夹击,自然也没有打比赛的心了,连续一年的落败加后来那件事的发生带给她的打击,她最终放弃了搏击。
雷富远后来卖掉俱乐部,离开了这边城市,跟所有俱乐部成员断了联系,去了哪里也无人可知。
“师傅,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年纪大了,严雨竹也不难说出想念这样的词汇了,现在不说,也许这辈子都不一定再有机会说。
“想回来就回来,没人绑着你的脚。”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甸甸的,暴躁的音色中藏着无声的关怀,“儿女情长的自己处理好,不要跟你哥一样左左右右瞻前顾后,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严雨竹听到那个“哥”字,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哥他……他……”
没等她问出口,那头已经挂了。
而在同时间,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叶青鹤是一路跑回去的,因为回家那条路上出租很少,打了几次都没打到,所以跑了。之所以会跑并不是因为一小时的期限,而是心中仿佛有什么催促着他,不停地告诉他“快点,快点,再快点”,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他也没想到,没空想,但脚步加快了,从走变成了小跑,从小跑变成了狂奔。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中间路过一个正在下楼的阿姨,还被他飞窜的速度惊到叫了一声。
“我的天,这急什么呢……”楼下隐隐还传来抱怨声。
叶青鹤颤抖着手拿出钥匙,对上锁孔,对了好几次才对准插进去,深呼吸。
门打开的一瞬间,幽幽的暗光就从门缝里照射出来。还好,人还在家。因为剧烈的运动,他只能用嘴不停地呼气,他感到呼出的气都是颤抖着的,下巴上凝了一滴滴的汗往下滑,流过喉结,流进湿透了的练功服内。
他大大地在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闭上眼安静了几秒,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刚挂掉电话的严雨竹听到门口的响动,大概猜到了是谁。以叶青鹤的性格,在听到那样的言论之后还能忍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散在床上的从柜子里拿出来她的一些衣物,只希望一会儿叶青鹤不要在看到这些时突然发疯,还能再装一装。
脚步声走近,到了门口,她揉了揉眉站起身转过头。然后,她愣住了。
只见面前这个年轻的叶青鹤跟被从水缸子里捞出来的似的,浑身都是汗,头发上,脸上,脖子上,衣服……
“你……”当然,严雨竹还看到了他通红的眼睛。
叶青鹤眨了下眼,眼泪自然而然地滚落,但他表情看起来没像在哭,他有些愣愣的:“雨竹……”他看到了床上的衣物,看到了地上已经装了洗漱用品和几样日用品的行李箱,他意识到了什么,又像没明白,“雨竹……你……你……”
睫毛一扇,又是两行落下。
严雨竹看到他的眼泪,一时不知说什么。
叶青鹤想往前迈一步但又收回了脚。
“你要走吗?”他问。
很明显,是的。
严雨竹抿了抿因下午领证时涂口红而干燥的嘴皮,往前一步。她跟叶青鹤个头相仿,身材也相仿,但由于常年练拳,气势比他强势很多。
她往前,叶青鹤就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是,我打算之后去俱乐部里住宿舍。”
“住宿舍?”
“嗯。”
叶青鹤努力笑了一下:“我记得你下场比赛是在三个月后,这么早就要去集训吗?”
“不是因为比赛。”严雨竹直直对着他通红的眼睛,看到他因剧烈运动略显苍白的嘴皮和脸,“你跑回来的?”
“那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紧张过度,叶青鹤的手已经在不自觉地抖动,他浑身都绷着的,像个提线木偶,蓄满水雾的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什么额外的信息。
“早上跟你已经讲过,我……”
“我不相信。”
叶青鹤伸手想拉她,被严雨竹躲开了。
泪水重新蓄满,叶青鹤缓缓摇头:“你不能这样对我,雨竹。”他嗓音微颤,停顿好几次,“你不能,你……”
换作以前,严雨竹可能会相信他的眼泪。但经历那么多年的斗智斗勇之后,她现在已经能够做到心如止水地看着叶青鹤哭,并且冷静地从他脸上细微的神情中辨别他即将发疯的前兆。对这个正儿八经的“疯子”来说,眼泪不是情绪的表达,而是用来博取同情留下她折磨她的工具、武器。
年轻的严雨竹也许会被这样刻意流露的情绪欺骗,但现在的严雨竹,现在站在叶青鹤面前的,已经不是年轻时的那个傻子了。
她抬手擦掉叶青鹤的眼泪:“你其实已经相信了,是吗?”
叶青鹤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哽咽着:“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你从未告诉过我的莫珍珠是存在的,对吗?”
“你不能。”
“王田彪,孙振,斐竣华,李豪也是存在的。”
“我们刚刚结婚,领证前,你说过你爱我,你会爱我一辈子。”
“付依依今天是不是练舞时小产了,你的团长柳座要求你替代她出演?”
叶青鹤一边对她流泪一边摇头:“不是,不是。”
“我说的都发生了是吗?”
叶青鹤痛哭出声,边哭边执着地摇头:“我没有答应,我……”
“你答应了。”
她看着叶青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也有些复杂。或许当年刚结婚时,叶青鹤没有发现她藏着的一切不堪过往时,他是真的喜欢过她,但这不断涌出的眼泪中有几滴是为她流的,她是真不知道。
爱吗?
不爱吗?
对她如今来讲都不太在意了。以前讲不在意可能还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在,但从那场倒霉的车祸开始,她就真的是彻头彻尾地醒悟了。
她现在看着这张湿润得一塌糊涂的脸,想起来的……却只有最后那段时间在每个深夜里藏在卫生间偷偷哭的孩子。
那个孩子。
雀音。
“对不起青鹤,在未来,我已经不爱你了。”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哭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