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玻璃,隔着阴阳两个世界。
随着“咔嚓”一声,仅存的界限似乎正在消失。
“别走……陪我……”
笑容不见了,人像的脸渐渐扭曲成哭泣的表情。
“陪我玩……”
相框上蛛网裂痕蔓延,玻璃碎片咔拉咔拉地往下掉。
走廊在延伸,两人虽然在后退,身后唯一发出微弱光芒的房间却离他们越来越远。
林清源不确定这是不是好事。他已经听到了房间里传出的窸窣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覆盖在照片上的玻璃大片大片地脱落。
小孩瞪大的双眼汩汩地留下水迹,空洞洞的,凝视着他面前的两个活人,里面跳动着某种熟悉的情绪——
和昨天陆安庆眼里浓成实质的贪婪如出一辙。
“林哥、林哥……”徐烁飙飞的眼泪和照片相映成辉,“怎么办啊啊啊!”
眼前背影单薄、平静得似乎只是在面对动物园里撒欢草泥马的林哥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之光!
林清源手臂被他攥着,同半个身子朝前探、好似下一秒就会从里面出来的陆新宇对视。
他轻轻蹙了下眉。
有点疼,这孩子劲大。
“会陪玩吗?”
徐烁:“啊?”
林清源:“他看起来很孤单,可能陪他说说话,他就愿意让我们走了。”
他又道:“安庆叔说你和陆新宇很‘熟’。”
徐烁崩溃:“别开玩笑了林哥!熟那也是他活着的时候!现在我和他不是一个物种!有生物隔离!而且林哥你看他像是能听懂人话的样子吗……卧槽,拿棍子做什么!”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是说陪玩吗?林哥你来硬的!?”
林清源试着挥了一下从一旁墙壁拿下的挑帘用的杆:“不是,防身。”
想了想,又改了个更准确的词:“壮胆。”
徐烁万念俱灰。
“咯答”一声,有东西轻轻搭上了墙壁。
林清源敛眸静心,看着一只足有正常人两倍长的手指从照片里伸了出来。
它扭扭曲曲的,像蛇一样,灰白的颜色和它底下的墙灰几乎融成一体,从“陆新宇”的肩膀延伸出来。
然后是另一只。
再然后是拉长的驱干。
它的面孔再也不是那个他们刚才看见的喜气笑着的孩子,肿胀起来,安在伶仃的身躯上,那模样和刚才在门口的陆新城竟然有几分相似。
林清源脑中飞快闪过什么,不等他理出头绪,“陆新宇”整个走出了相框。
它太高太细,走廊安不下它,于是身体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在一起,头颅咔咔转了两下,低头对准了它面前的两个活人。
林清源本以为徐烁会厥过去,没想到他抖得像筛糠一样,却还顽强地挺立在他身后。
“别怕。”他低声道,终于正儿八经地安慰了这孩子一次,“我们会平安出去的。”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陆新宇”朝前走了一步,地面晃动,头顶簌簌地落下泥灰。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房间里,之前细微的动静似乎汇合到了一起,从里面挣扎着要出来。
林清源往后看了一眼,房间门口探出来一截白色的长条,像纸带,又像虬结在一起的触手。
前后夹击,似乎要将他们困进绝地。
“饿……”
“陆新宇”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嘶哑难听的低吼,它又走了一步,一下将走廊的距离缩短了三分之一。
林清源拉着徐烁后退,口袋里的符纸烫得快把他灼伤了。
他眼里好像没有前狼后虎的绝境,缓缓环视着这个看似密不透风的走廊,脑中快速过滤今天一路过来的经历。
——这里不是他们进来时候的那个陆家。
甚至,可能不是真实的世界。
林清源从小容易遇见阴物,虽然有辟邪符之后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对见鬼的情况已经有了种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
这里给他的感觉,像隔着一层什么,朦胧的,有些扭曲。
应该在他踏入房间祭拜的时候已经开始了。
陆安庆特意叮嘱他用的白香等同于在他身上放了个引子,彻底打开了“陆新宇”锁定他的联系。
只是徐烁被卷进来似乎不是陆安庆的本意,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等等,牌位。
林清源的思绪忽然一顿。
“四”盘,肉供,萦绕不去的沉重烟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冷香从哪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落进鼻端。
他猛地扭头,对徐烁大声道:“往后!进房间!”
“什、什么?”徐烁紧闭着眼睛,脸上是空白的。
“进房间!能出去!”林清源顾不上跟他解释,拽着他就往小房间跑。
跑近了,那些互相缠在一起的白色纸条已经大半出了房间,仿佛有生命一样,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
徐烁被拖得踉踉跄跄,刚睁开眼睛又看到这样的场面,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失了声地发不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死了要死了林哥失心疯要去寻死”。
眼看着那些白色活纸条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秒就要吞进去,他耸着肩,心里“啊啊啊啊”地叫到天崩地裂——
再然后。
那些嘶哑的低吼、砸地的水泥、腐朽的地板破碎声,以及窸窣的纸条。
一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脑中嗡嗡的,声音和景象到他眼里耳中,仿佛断了片。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林清源毫无阻碍地穿过那些已经挂满了房间的白条,挥起撩帘杆,打翻了他们之前祭拜过的牌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到杆子的前端发出朦胧的黄光。
紧接着,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意识。
面前的空间波动着,一切事物像被擦除一样地褪去。
林清源拖着晕过去的徐烁,重新出现在熟悉的堂屋。
“哐啷”一声。
他抬起头,看到陆安庆摔倒在屋前的空地上,看着他,面色死灰。
夕阳的橙色光照在他脸上,却给不了他丝毫的血色暖意。
傍晚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还是上午,感觉里只是短短片刻,居然过去了那么久。
两人对视了一会,林清源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费劲地拖着徐烁往外走。
父亲不想让孩子离开,强行留下属于阴间的人,结果代价应验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身上。
无法承担这个后果的陆安庆选择让一个和他没有关系的别人来替他承受。
有问题的牌位,有问题的供品,留下了陆新宇,也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不过这些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林清源从不费神管闲事,大不了,以后和徐烁对陆家绕道走。
就是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守口如瓶,有什么能让他睡一觉就忘记的办法就好了。
跨出大门的时候,林清源终于听到陆安庆的声音。
“我……本来没想……”他低声哆嗦着道,“然后昨天看到你脖子上的黑线……”
“你都快死了……我就觉得,替一下新城……他还是个孩子,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林清源心里“哦”了一声。
“那你找我之前,能不能先问一下我愿不愿意?”
陆安庆说不出话。
“而且今天,黑线没了,为什么还继续。”
他问完,根本不在意陆安庆的回答,很快路过他。
过了片刻,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林清源背着徐烁,没有回头。
-
走出一段距离,林清源把徐烁放到了路边不知道谁家搁着乘凉的椅子上。
暂且让他在这透透气,林清源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喘了会气,拐了个方向,朝村口走去。
山里的知了放开了喉咙地在叫,林清源身上透着陆家出来时的些微阴冷,被暑热一蒸,终于有种回到活人世界的真实感。
若有若无的香味一直到村口的大树下。
还没来得及聚起来的燥意在看到树下站的人时,瞬间消失得干净。
依旧是长发长袍,静静立在那里,像一鞠华贵清冷的月光。
林清源从鬼口逃生的疲累就这么被安然地抚平了。
幸好这里荒山野岭人不多,如果是海城,应该会被围观得水泄不通。
他走近了,见那人转过身,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微微蹙眉:“哪沾来的一身味道?”
一见面就犯洁癖。
林清源闻了闻,什么也没有,大概是不同物种嗅觉灵敏度不一样。
他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说道:“刚才谢谢你。”
那人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给我指了路。”
虽然这人说过要吃了自己,但林清源觉得有恩要报,至少得说声谢谢。
如果没闻到那股冷香,他想不到牌位会是连通现实世界的节点。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是林清源第一次听到他笑,像温泉边吹过湿润卵石的晚风,又带着点玉石的冷。
他忍不住仰头去看对方表情。
然后就见到那人的眼神似乎比起第一次见面柔和了一些。
“我现在是真的不想吃你了。”
他长袍被风吹得飘飞,走到林清源面前,微微俯下身。
林清源想起自己跟他刚见面对视就晕过去的场面,赶紧移开目光。
那人的声音还是冰雪一样,却又好似带了点温度,道:“把你养起来,也不错。”
林清源:“?”
养什么?养谁?
“你这么招阴间东西的喜欢,以后吃的会自己找上门。”
要把他当诱饵钓鬼的意思吗??
“有小黑,多你一个,也不多。”
这话就有点过分了,把他和猫放在一个食物链上。
林清源没忍住把头转回来,一眼对上那人看仓鼠的眼神。
林清源:“……”
好像,也没错。
从某种程度上,他可能还不如小黑。
林清源又把嘴默默闭上。
那人背过身,朝着林清源家的方向施施然走,说道:“我叫临渊。”
“以后可以叫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