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平都村万籁俱寂。
林家小楼在离山脚一段距离的缓坡上,和其他人家不在一处,在背后连绵的建筑群阴影衬托下,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黑暗中尤为突出的淡黄灯光终于熄了。
片刻之后,远处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某个活物迫不及待等到了时机,细细地翻起泥土又合拢,慢慢靠近小楼,到墙根处停下。
它似乎是在听屋内的动静。
等了一会,声响再次动起来,却是上了墙,扣着水泥的外壁,多了几丝水渍的黏腻,宛如某种软体动物爬行在粗糙的颗粒上。
声响一路走走停停到二楼的房间,终于确认了位置,不动了。
窗户半开着,里面有一层纱网,床的位置在离窗台一米的地方,隐隐绰绰拢在阴影里,只能瞧见隐约的起伏。
床上的人此刻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没有醒来的迹象。
一根细白的手指搭上了透明的玻璃。
这不太像是人的手,长了一倍有余,弯曲地扣起来的时候,像条没有血色的蛇。
它顺着窗户缝就要往里钻。
就在搭上那层纱窗的时候,里面传来一股气息。
它忽然僵住了。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在这一瞬间如同火烧屁股似的催着它逃命般地从窗台上摔下去,比来时快了倍余、屁滚尿流地滚远,沙沙的声音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半开的窗户里,好似是被风拂起的黑袍衣摆慢慢落回原地。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无忧无虑地咂了咂嘴。
林清源起床的时候天色还早。
一晚上都梦到有条蛇追着他跑,醒过来耳边全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清源恹恹地发了会呆,把这归因于昨晚遇到的一人一猫,让他神经太过激动。
死里逃生但还放着半条命在别人手里的感觉总是不太好。
他回忆了一遍自从回到这片土地开始发生的奇葩事,隐约觉得这样的经历似曾相识,再仔细想,又成了模糊的碎片,连不成记忆。
有些烦恼,倒还不至于害怕。
林清源趿拉着拖鞋去洗脸。
上午九点,他在镇上联系的人过来给他安装宽带,调试过后,林清源打开了两天没动过的手机。
山里信号不好,他联系簿里也没什么人,原以为这两天不会有人找,没想到刚开机,就弹出来一串窗口。
先是工作地方的同事,一个坐他对面的小姑娘,一个进公司时带过他一段时间的老员工,还有他的直属上司,没多说什么,就问了他好不好。
紧接着就全是同一个人的消息。
【到家没?】
【活着吱一声。】
【你不会被山里哪个狐狸精拐走了吧?】
【老林?林子?理我!】
林清源一路翻下去,唇角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挨个回了微信报平安,最后在那个被他标注成“大胖子”的对话框里输入两个字:
【活着】
林清源离开平都山之后就被送进了一所私立寄宿学校,从小学到高中,和他同寝室的一直是一个人。
姜维,胖子,海城姜家的二儿子。
这个叛逆期长达十多年的中二青年,唯独跟林清源维持了十多年的联系,也算是,林清源唯一的朋友。
消息一发过去,对方几乎是同时回了过来:
【你大爷的,总算吭气了。】
林清源:【没信号,刚装好宽带。】
大胖子:【那种山里地方有什么好的,走之前就跟你说工作不开心我在姜家随便给你安排个职位,爱来不来,不爱来睡觉,没人管你。你这纯属自找罪受。】
林清源:【有理由,得回来。】
大胖子:【娘的,一说你就用这句话堵我,问你为什么又不解释。】
林清源:【对不起……】
大胖子:【拉倒吧,你这人真没劲。】
【不跟你哔哔了,你赶紧给我个定位,有时间过来看你。】
林清源:【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来之前跟我说一声。】
毕竟最近的日子不太平,万一过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命悬一线,不方便。
大胖子:【对了,听你说你家那边前几年本来想弄成度假的地方。正好这段时间有消息,安福县计划建造铁路口,好多开发商闻风过去,姜家也打算开个工程。你要想振兴地方经济,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刚好还能顺便找几个人过来给你规划规划,至少给你弄个吃饭的经济基础。】
林清源微愣。
他回来之前没考虑这么多,遗嘱里光留给他的存款数额就够一辈子吃穿不愁。
他慢吞吞打字:【没想过……】
大胖子:【那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想。】
林清源:【……】
大胖子:【你才25,拿出点年轻人的朝气!人活着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林清源:【你跟你大哥又吵架了?】
大胖子:【……谁告诉你的!】
林清源:【一般这种时候,你会特别有朝气。】
大胖子:【闭嘴!】
林清源很认真地关心他:【是不是在他面前发誓要抢家产?】
【被拉耳朵了吗?有没有被扣零花钱?】
【其实,我觉得你大哥对你挺好的。】
大胖子:【……】
大胖子:【……】
对话框里正在输入的字样反反复复跳了半分钟,彻底消失不动了。
林清源盯着手机看了会,确定对方短时间不会回消息了,轻轻叹着气把自己的介绍改成了“一条咸鱼”。
然后回房间拿了东西,准备出门。
他准备今天去拜访徐家。
走出门大概十分钟,路的左侧出现了徐家敞开的大门。和他离开村子的时候比,除了换扇门,没别的变化。
林清源抱着从海城带回来的特产,刚到门口,就见里面兴高采烈出来个寸头仔,手里端个盆,哼着小曲。
徐烁抬头看见林清源,顿时喜笑颜开:“林哥!我正要去找你!”
他瞄到林清源手里明显礼物模样的盒子,眼睛发亮:“这是要给我的吗?”
林清源点头,问他:“你父母在家吗?”
“不在,一大早去镇上了。我妈出门前嘱咐我把刚出瓮的腌菜给你送点过去。”徐烁热情地道,“林哥你进来坐会,等会我再把盆给你搬回家。”
人不在啊。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
他今天上门是为了还礼,徐叔让徐烁来帮忙,他就算不通人情,晚辈该有的礼貌还是知道的。
林清源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坐了,等下次徐叔在家,我再来。”
村子里的人对他态度都很微妙,徐叔是唯一一个愿意让家里孩子接触他的。
趁人不在进去了,不知道日后会不会介意。
徐烁有点失望,但也没强求,把东西拿回家放好,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爸前段时间弄了个大棚种菜,说要吃点不一样的,我看这两天长得茂正好可以收,林哥你爱吃苋菜吗?还有西芹、空心菜,我去给你薅一点。”
林清源觉得这样不太好:“先问过你爸妈——”
“问什么呀,他们不卖,自家吃不完。”徐烁拉着他就走,“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不然林哥你送我这么多东西我多不好意思。”
少年年纪不大,力气却很大,接近一米八的个子,笑起来阳光灿烂像棵小白杨。
林清源从小就觉得能和别人自然相处的人很厉害。被人热情对待的感觉虽然不熟悉,但并不坏。
他低头看着徐烁走在自己前面的轻快步子,没再拒绝。
两人很快就穿过两户人家,到拐弯的时候,终于见到一家开门有人的。
徐烁习惯性地大声打招呼:“安庆叔!”
门口坐着的人举着这年头已经少见的旱烟,整张脸被掩在云雾缭绕中,看不清神情,却莫名地显出一种颓败的惨淡。
听见徐烁叫自己,陆安庆抬头,看清两人的时候,手一抖,旱烟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地跟见了鬼似的。
徐烁惊讶道:“安庆叔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安庆没理他,眼睛死死地锁住林清源,尤其在脖颈的地方反复看,恨不得要钻进去剐下一层皮肉。
这视线太过浓烈,林清源稍稍侧过身。
他想到陆安庆昨天见到自己时的神情,和那时比起来,恐惧几乎翻了倍,还有遮掩不住的意外、震惊、愤怒,和……绝望?
似乎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他不知道、却和他密切相关的事。
“安庆叔?”徐烁被吓到了,“我、我送你去医院吧……”
陆安庆张着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整张脸涨红了。他朝这边伸了伸手,像是想走过来,然而腿抽搐似的动了下,还是没挪步。
陆安庆猛地闭上眼,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情绪。
“爸爸。”
大门口传来另一个细弱的声音。
林清源视线移过去,看到门槛上站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年纪,四肢细得像柴棍,大大的脑袋颤巍巍地顶在上面,显得极为怪异。小孩一张脸面无表情,苍白无比,就像糊了张纸,只有一双极大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众人,乍一看,有些瘆人。
看到他出来,陆安庆脸色大变,呵斥道:“回去!谁让你出来的!”
他嘴唇飞快地蠕动着,像在无声地咒骂,往前两步一把抓起小男孩的手。那模样称得上恶狠狠,丝毫不顾会弄疼孩子。
林清源微微皱眉。
“小新城娘胎里出来就有些……陆叔怕他出事,一直关在家里不让出来的。”徐烁倒是见怪不怪,小声对林清源解释道。
见陆安庆没什么事,氛围又不对味,他提高声音说了句“我们先走了”,便准备拉着林清源先离开。
“等等!”陆安庆突然急促地道。
两人回头。
陆安庆脸上肌肉鼓动,仿佛在进行激烈地思想斗争。
几秒钟后,他拉着陆新城往后一让,粗声粗气地说:“进来坐坐吧。”
徐烁诧异地“啊”了声。
陆安庆抹了把脸:“今天是新宇的忌日,不介意的话,就当是帮陆叔给他上柱香,我怕他在那边觉得没人记得他了,孤单。”
徐烁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沉下去了。
半晌,他点点头:“应该的,我差点都忘了,新宇他……”
他嗓子哽了下,没说下去。
林清源离开的时候还小,村里后来添了什么人他几乎都不知道。此刻看着两人沉痛的表情,什么也没说,跟着徐烁进去了。
跨进门槛的时候,他放在裤子口袋的辟邪符忽然发热。
林清源脚步一顿,低头看过去,被陆安庆牵在手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直勾勾地盯上了他。
见他看过来,小孩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咧开嘴,朝他阴森森一笑。
林清源默默站定,手伸进口袋。
察觉到他的反应,小孩神情愈发兴奋,鲜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圏嘴唇。
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清源刷地掏出根棒棒糖,往小孩嘴里一塞。
陆新城:“……”
“乖。”
林清源很不熟练地哄道:“饿了就吃东西,别看我,我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