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源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温泉里。
大约是神志不清时滑进来的,一只手还落在岸上,紧紧握着符。
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另一个人,背对着他。
……或许不该称呼为“人”。
他抿着唇,思索该怎么打招呼。
结果对方先开了口:“醒了?”
清凌凌的语调,像大夏天的在面前摆了一盆冰。
林清源本能地颤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声音很小,甚至都怀疑对方能不能听见。
但显然,那人不在意他的回答。
他微微侧过脸,月光撒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阴影轻落到眼尾,微微上挑,晕染着月光勾勒出水墨韵的线条,像古本野话里深山魅人的精怪。
林清源望着他一头现代人少见的长发,垂进水里蜿蜒着铺开,缀在上面的水珠映着月色,一池的细碎漂亮。
再往下看似乎不太礼貌。
林清源移开目光,正好瞧见不远处的树底下慵懒地躺着那只黑猫,侧过身子舔着毛。和它漆黑的外表不同,舌头和爪垫都粉粉嫩嫩的,这么一看,没了昨晚唬人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它是你养的吗?”林清源问。
那人“嗯”了一声。
林清源想到它趴在车盖上看自己的样子,恍然道:“所以,昨天它是提醒我那个司机——”
“它只是饿了。”那人打断他,语气有点恹恹的,“害了人,地缚灵的味道会变,它不喜欢。”
林清源:“……哦。”
“小黑很挑食。”
“它有段时间没吃东西了。”
那人终于把正面朝向了林清源,眼眸半掩在睫毛下,但林清源知道那里面是怎样浓墨的黑,如同深渊。
“你的味道比地缚灵好很多。”那人慢慢站起身,他身上披着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从水里出来却一点没湿,水珠簌簌地从上面滚落。
他朝林清源走过来:“我也饿了。”
那一瞬间林清源似乎被洪荒猛兽盯上了,面前的人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和地缚灵截然不同,鬼大叔和他比较起来,像刚出生还没睁开眼睛的奶猫。庇护了他多年的符纸完全没办法带来安全感,他甚至能感觉到掌心里微微热了一下,便迅速变得冰冷,像被冻住了。
打败恶鬼的不一定是英雄,也有可能是黑吃黑的大恶鬼。
林清源的身体在巨大的压力下源于本能地失去了行动能力,大脑却脱节地保持着平静。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俯下.身,靠近自己,贴近耳边。
气息和声音一样是冷的,方才在林间的香气似乎就来源于他的身上,细微的,悠长的。
林清源忽然想起以前老师课上讲过,高明的猎手会用美丽的外表和诱人的气息迷惑猎物。
如果按皮相给分,眼前这个应该是食物链顶层。
颈侧的皮肤感觉到微弱的气流,对方停顿片刻,缓缓退开。
林清源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人微微皱眉自语:“不太划算……”
他觉得自己就是快砧板上的肉,被人挑三拣四地估着秤。
“你的魂相很特别。”那人手指点着水面,轻轻地道,“今天见到地缚灵,小黑,还有我,也不害怕……”
他视线从林清源的头顶一路向下,一寸一寸,像要把他内里都剖开了。
不远处的小黑猫察觉到这边不同寻常的氛围,乐颠颠地跑过来,站在岸边对着自己主人喵喵喵。
林清源认为它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怀加餐的喜悦和催促。
一人一猫,在此刻同时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林清源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比擂鼓还快。
片刻之后,那人的眉眼重新落了下去,方才的专注好似耗光了他所有的精神,眉眼间有些倦怠:“今天算了。”
两双眼睛刷地又同时直勾勾盯向他。
“别看我。”那人手伸出去,点在猫的额头,“今天这顿够了,别撒娇。”
小猫生气地垫垫爪子,却没舍得把他手甩开。
“他和我在一片水里,我不吃身上沾了我味道的食物。”
“喵!”
“你也不许吃。”
听起来是个自恋又洁癖的毛病。
林清源心中一动。
他好像找到了稳妥自救的办法。
趁着那人和自己的猫煞有介事地对峙,林清源目光逡巡了一遍四周,然后定在离自己左侧三米左右距离的岸上。
那边堆着柔软的一团衣物,黑色的,看起来是下水前被留下的外袍一类。
林清源悄悄往那边挪了一步,再回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或者说,自己做什么不会被这两个异类放在心上。
他稍稍放心一些,继续往那边挪。
于是在那人终于失去了逗弄宠物的兴致转头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某个人类静悄悄地蹲在温泉边凸起的一块石头上,裹在某件眼熟的衣物里,脸上不知道去哪滚了几圈,全是泥印子。
见他注意到了自己,叶尧从黑袍子里伸出手,小小地朝他挥了一下,镇定又无辜地道:“我脏了,还串味,现在不方便被吃。”
“其实,活人的食物不比鬼魂差。”他真诚地提议,“你们要不要,试着换一下口味?”
“……”
沉默半晌,对方眼里带上了一丝漫不经心又令人发冷的兴味。
*
这一天过得似乎特别漫长。
林清源回到家,关好门落好锁,目光落到被自己挽在胳臂的黑色袍子上。
那人临走只留下一句“等着”,甚至体贴大方地遂了林清源的意,没把衣服要回去。但林清源想到他最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他轻轻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真艰难,他明明只是想好好种田的老实人。
他决定吃个夜宵压压惊。
客厅里的老落地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林清源洗完脸上的泥,到厨房拿出一包泡面,切了两段葱,摸出火腿肠和鸡蛋。
热腾腾的面条煮开了,倒掉水,料和酱拌开,放上下午从院子里摘回来的两颗鸡毛菜,再注水到八成,打鸡蛋,放火腿肠。咕嘟咕嘟的声音回荡厨房里,温暖的香气包裹住疲惫的灵魂,是能让人一口气从心里叹出来的静谧的香气。
关火、出锅,撒上翠绿的新鲜葱叶。
林清源捧着碗坐到桌前,呼噜呼噜一大口,四肢百骸重新活过来。
夜色寂静。
林清源放下已经空掉的碗,被安抚过的神经感受到了迟来的困意。
他把碗丢进水池,准备明天起床再洗。
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进到房间,临睡前,眼睛瞥到放在柜边椅子上的一个包。
那里面装着一周前让他决定回来的东西。
林清源在床边静坐了几秒,还是走过去,打开了包。
里面是封信。
林清源摸着牛皮色的信封,慢慢抽出了里面的纸。其实不用打开,里面寥寥几句话他早就看了百遍,闭着眼睛都能记起上面的每个字迹。
“清源亲启。”
一手小楷非常漂亮。
姥姥是她那个年纪少有的读书人。林家祖上是大户,特殊时期躲到了平都山避祸,只可惜多年动荡,人散的散去的去,嫡系一脉如今只剩林清源,守着这座空山。
“少时云空方丈曾言,你天生体质特殊,易招阴物,虽为祸事,却隐有福缘相伴。十岁要你离家,是为保命。二十五载春秋,如今央你回乡,亦为保命。
“命数一事,虽由天定,也非人力不可及。吾多年祷告,思来想去,窥大师当年未尽之言,或生机源于阴物,可善加引导。
“何去何从,万望多加思量。
“惟愿,善自珍重,百岁无忧。”
林清源沉默地把信纸合上。
直到叔公去世,姥姥生前写的这最后一封信才根据她的遗愿和叔公代管的房契地契一起寄到他手上。
姥姥说,二十五岁如果不回平都山,他会死,就像十岁那年不离开平都山他也会死一样。
可是。
林清源把信封妥帖地放到枕头底下,蜷成一团窝进被子里。
才过了一天,他已经被两个非人类当成食物了,其中一位看起来就很不好惹,还让他“等着”。
——姥姥,你说的“善加引导可得生机”,是要我洗干净送到嘴边,好让那厮善心大发不忍下口、从此收作狗腿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