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源到安福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小地方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人,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个行人借着路边楼房透出的零星灯光急匆匆往家里赶,偶尔飘下来几片被白天太阳晒蔫的叶子,卷着叶边泛着黄,孤零零躺在漆黑的马路上。
他拖着行李在公交站台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结果司机一听要去平都山,顿时变了脸色:“不去,你找别人吧。”
林清源看看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白皙的脸上还透着暑热熏出来的红晕,脑门上耷拉着一绺额发,显得格外迷茫。
僵持了几秒,大约是林清源的模样实在可怜,大叔缓和了一点语气:“那地方太远了,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平都山这几年出了几件邪门事,现在踏青都没人往那边去了,更何况这大晚上。你去做什么?”
林清源:“我家在那里啊。”
大叔上下打量他:“本地人?”
林清源点头。
大叔:“出去念书的?”
林清源又点点头。
大叔奇怪道:“平都山的人这几年差不多都搬走了,穷乡僻壤的,你出去念书了还回来?”
林清源抿了抿唇:“家里有人去世了。”
大叔“啊”了声,犹豫片刻,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上来吧,就当我做好事。”
林清源松了口气,把东西搬上车,跟司机道了声谢。
车子行驶起来,窗外的夜色往后飞快地退去。
林清源撑着下巴朝外看。
这地方和十年前似乎没什么变化,窄窄的双道柏油路,路边郁郁葱葱的树影,知了的叫声也和记忆里的一样,在炎热的盛夏里叫得撕心裂肺。
要不是一周前收到的信,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一路上司机没怎么搭话,林清源本来也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就静静坐着,看着路灯越来越稀疏,最后驶出县城,一片寂静。
他渐渐打起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源觉得有些冷,他迷迷糊糊地搓了搓胳膊,正想着要不要拿件衣服,耳边就刮过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车子猛地一晃。
他惊醒过来,听到司机破口大骂:“晦气的东西!就说不该来这鬼地方——”
他揉揉眼睛,一抬头,正好对上幽幽的两团绿光。
是只黑猫。
它蹲在车前盖上,通体黑色的皮毛隐没在黑暗里,只余下眼瞳里的反光,冰冷地俯视着它面前的人类。
林清源觉得一桶水从天灵盖灌进来——
那模样,不像是猫,竟像个人。
他没办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看久了,意识似乎都模糊了,轻飘飘地要往那两个漩涡里去……
“叭叭!”
林清源悚然回神。
刺耳的喇叭声把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的静谧撕裂了。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都伸了出去,像是要隔着玻璃抚摸那只猫。
他赶紧缩回来,手伸进衣袋,摸到一个硬纸状的东西,紧紧攥住。
就在这个瞬间,那只黑猫轻盈地跳开了。
林清源目光下意识跟随着它漆黑的背影,飞快消失在路边树林的阴影里。
车子重新行驶起来。
司机大叔还在骂骂咧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似乎往路边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差点让它歪进沟里,野杂种!”
按这边的说法,看见黑猫是很不吉利的事,回家得上香拜拜,不然会发生倒霉事。
林清源想着刚才那猫的眼神,忍不住回头看,却隐约瞧见黑猫消失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影,静静立在树旁,看不清的面容下,视线有如实质地朝这边落过来,凝在他身上。
林清源倏地睁大眼睛。
“小兄弟,不吉利的东西过了就别看了,今天回家千万洗个澡去去晦气。”司机在一旁道。
林清源应了声,定下心神再仔细看,树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
该不是被黑猫吓到产生了幻觉?
接下来路上没再发生什么事。
司机把林清源送到平都山脚下,林清源看他脸色还是有些发青,估计是那一下被吓着没缓过来,于是不好意思地多给了他两百作为补偿。
东西一拿下来,大叔便踩油门跑了,活像背后山上随时会有个东西出来撵他。
林清源自己哼哧哼哧背着东西夹着手电走了两里地,总算看到了记忆里的老屋。
早些年兴起开发山区热潮的时候平都山跟风弄过,林家大头,引着村子里愿意凑热闹的人家依山傍水地弄了度假山庄,结果还没彻底完工,碰上了暴雨泥石流,埋了几条人命。
村里老人说是触怒了山神,加上交通不便本来就拉不来什么客,林家赔了村里人的投资款,一家抗下损失,从那之后便荒着。这么多年,走的走老的老,一片建筑被野草覆盖,只剩下最开始林家自己的小楼还住人。
两层的砖泥楼,房间加起来足有十多间,放在二十年前方圆闻名的大户,此时却显出一种荒凉的落败感。
林清源把东西放下,从行李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钱烧了一沓,等风把灰烬吹散了,才推门进去。
大屋里灰尘气很重,林清源被呛得连打两个喷嚏。好在水电还有,他撸起袖子打扫出一个房间,接了盆冷水随意冲了下汗,便囫囵盖了件衣服躺下睡觉。
临入梦,他眼前晃过惊鸿一瞥的树下人影,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觉得那应该是个男人。
再然后便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醒过来已经是快中午,林清源眨眨眼睛,眼前是漂浮在阳光下的细小尘埃。
他伸手晃了晃,竟然觉得这情景有些亲切。
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喜欢往阁楼钻,灰尘在他眼里像是跳跃的小精灵,最后都是以被姥姥揪着耳朵去冲洗告终,隔了这么久再闻到这股味道,尘封在记忆里的画面突然被揭开了封盖一样有了颜色。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洗漱过后吃了点东西,便开始了大扫除。
平都山偏归偏,基础设施倒不缺,大约是水电费交得久,虽然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供水供电依旧稳稳当当。
林清源好不容易把房子收拾出个人样,正准备去打点水用抹布再细细擦一遍,走进卫生间抬头瞥过镜子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他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黑黑的细线,像是有人用笔画上去的,用手指蹭蹭,擦不掉,沾水也不行。
折腾半天非但没弄掉,好像比刚才更粗了一点,黑漆漆的一条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莫名有些渗人。
这东西,他肯定昨天自己来之前没有。
林清源皱着眉,正要再仔细研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他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走出去开门,路过房间的时候随手抓了条毛巾搭在脖子上,遮住那条黑线。
门外是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见林清源把门拉开,他微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爸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对了,我叫徐烁!”
林清源:“你是,徐叔的儿子?”
听到提起自己父亲,少年显得很高兴:“对!”
林清源想了下:“那你等我会,我换身衣服,你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徐烁:“行,这边我熟,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到最好的。”
少年精神的样子很讨喜,林清源也忍不住笑道:“好。”
村子里大概只剩下十户不到的人,采买东西要去几公里外的平都镇。
徐烁一路上都在跟林清源说这几年村里的事:“东边的孙爷爷和王阿婆今年过年都被接走了,说是去城里享福。”
他眼里有些向往:“小时候阿毛还穿着开裆裤跟我一起上山摘野菜打知了,说好一起长大了出去念大学的,结果前几年就自己搬走了。”
林清源瞧着他画圈圈的落寞样子,没忍住,上手摸了把他硬硬的头茬。
徐烁吃惊地扭头,眼睛溜圆。
林清源无辜道:“就是,看着手感不错。”
两人大眼瞪小眼,徐烁嘿嘿笑起来:“林哥你真好玩。我爸让我来帮你忙我还担心你不好说话,结果见到真人,又和气又好看。”
“我听我爸说咱们村子住的地方其实连山头都是你家的地,这么有钱,你小时候为什么要走?我问我爸,他不说,让我别打听那么多。”
徐烁瞅瞅林清源的脸色:“你要是不方便……”
林清源倒没什么反应,想了想道:“没有不方便。”
“小时候出过事,不能再住这,后来有时间会回来看姥姥。五年前她去世,房子和地托给我叔公,我就基本没回来。上周叔公寿寝,律师寄了遗嘱给我,我就从海城回来了。”
他说的一板一眼,端端正正。
徐烁没打听到什么劲爆的故事,有点失望,哦了一声道:“海城啊……那林哥你大夏天穿高领是海城那边的流行吗?”
林清源:“……”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还好这时候他们路过一个菜馆,林清源赶紧问:“我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东西?”
徐烁:“好啊好啊。”
两人进去找了个座位。
林清源问了徐烁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坐等的时候,听到隔壁桌在聊天。
“你们知道前段时间那个被劫车的出租车司机吧?听说尸体找到了,就离我们这不远。”
“平都山脚下?那地方就邪门,这两年都出了多少事了……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清源耳朵动了动。
“整个头都被割下来了,新闻里的照片打了马赛克都吓人,真是作孽。”
“缝回去了脖子上还有一圈线,家里人看到要多难过啊……”
“——请问。”
说着话的两人抬头,发现是一个年轻人,看着白净俊秀,神情却很庄重。
林清源低声问:“你们说的新闻,能让我看看吗?”
“哦,行啊。”其中一个虽然有点莫名其妙,还是把手机递给他,“挺恶心的,你挡着点。”
林清源道了声谢,接过来。
看清图片的刹那,他眉尖一动。
图上已经开始发烂的身体上,赫然穿着昨天送他那司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