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官兵从两院周围撤退。
白封启的意思是,秦秋如今不宜长途跋涉,待他们先回帝都,找最好的太医过来治一段时间,若是治好了便慢慢养,治不好有太医同行也安全。
他说得合情合理又周到,姜膤没有异议。
近来,许是天气缘由,秦秋的病好转了些,她想同姜膤多说说话,可姜膤却有意避着她。
里间,姜膤一直低着头,她收拾地很快,叠好换洗的衣物后拉起布条打了个结。
沉思许久,她走到榻边跪下,声音低地像是从嗓子眼发出的,“姨娘,我,走了……”
这一声不如从前自然,毕竟想通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秦秋的嘴角如同柳叶般颤动着,目光中渐渐漫上水色,她叹了口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去吧,不用管我。”
“……”姜膤咽下喉间苦涩,从头到尾,她没看她一眼,“等,等我,到,帝都,过,一阵子,我会,会来,接你。”
“嗯。”秦秋深深地凝望着她,似乎要把她的面容刻在脑中。
这时,白封启撩开衣袍跪在了姜膤身侧,恭敬有礼道:“前辈放心,往后我一定照顾好她。”
见状,姜膤诧异侧头,他可是皇上,如何能跪人,“你,你快,快,起来。”
白封启冲她摇头,继续道:“感谢前辈尽心尽力将她抚养成人,否则我与姜姑娘便要错过了,在此,我替皎月国的子民谢你。”
秦秋意味深长地应了声,她盯着他,目光如炬,厉声道:“你若负她,国运必陨。”
闻言,白封启细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剑眉,面上却不显山水,“晚辈记住了。”语毕,他站起身,顺道拉了姜膤起身。
姜膤吸着鼻子,依旧没看秦秋,此刻她心头万般暗涌,一句话也说不出。
秦秋不舍地抬起右手,伸出一半又垂了下来,她很清楚,有道裂缝永远地横在了两人之间。“你只管往前走,不必记挂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此,我才有脸面去见你爹娘……”
“……”姜膤用力咬着唇内软肉,终于,她仰头瞧向秦秋,水雾在悄然间模糊视线,叫她看不清榻上的人。
“走吧,船要开了。”白封启按着她转身。
出了房门后,姜膤更觉心头难受。十三岁以前,是姨娘离开,她在家里等,如今两人换了身份。
渔村里只有一条石子路,官兵分为两侧站于路旁,每人都按着刀鞘,神情肃穆。
今日天一亮,村民们便从自家门里探出脑袋窃窃私语。
白封启瞥了隔壁一眼,示意孙昌去放个人进来。
“膤儿,你这是要走了?”良婶怯怯地穿过官兵走到姜膤身前,双肩缩着,半点没平日的大方。
“嗯。”姜膤使劲眨了眨眼,略带祈求道:“良婶,麻烦,你,以后,照,照顾,我,姨娘……”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百两银票。
“呵!”良婶一看手中的银票,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推拒道:“不用不用,我们俩家什么关系,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照顾秋妹,这银子我不能要,你自己拿着。”
“不,你收下。”姜膤说得坚决,用力握住了良婶的手,低声道:“以后,麻,麻烦,你了。”
被她这一抓,良婶顿觉右手怎么也使不上劲,只得点头道:“好,我跟你保证,我有一口饭就有秋妹的一口饭。”
“嗯,谢谢。”姜膤深吸几口气,最后看了眼熟悉的小院,院子一角的梨花开得正盛,跟云锦似的。
今年,她摘不到梨子了。
“我安排了人在这里,你不必过于担心。”白封启开口,顺道握住了她紧捏衣角的手。
她仰头看他,由衷道:“谢谢。”
*
船家收了锚,宽大的风帆从桅杆上缓缓升起。
等官船驶离岸边,村民们才敢从家里跑出,喊着朝她挥手,“丫头保重啊!”
“保重……”姜膤死死地抓紧木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看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呼呼呼”,江风愈发猛烈,吹得她的裙摆朝一侧飞去。
下一刻,冷风少了大半,是白封启站在了她身侧,他静静地望着她,用眼神安抚她。
姜膤转过身,直视他明亮的星眸,发誓一般地说:“我会,努力,让自己,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
“好。”白封启扬起唇角浅笑,笑容淡淡。
官船越走越远,到最后,渔村成了一小点。姜膤自顾自垂下眼眸,不得不承认,为离开渔村而难过的同时,她心底也有一丝雀跃。
“外头风大,我们进去。”白封启自然地牵起她走进船舱。
她低头看,拉着她的那只手像读书人的,骨节修长分明。
他们俩之间存了这关系是该熟悉的,不熟只会让各自尴尬。
跟渔村里的男人不同,白封启的日常是处理奏章,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案前,看累了才出舱走走。
她不识几个字,看信都难,更别说看奏章了。
想到这里,姜膤心底的自卑更甚。
夜里,烛光幽幽,即便是在船上,灯盏也不带晃的。
白封启放下奏章捏了捏眉心,侧头看向昏昏欲睡的姜膤。这几日,他批阅奏章时她都在旁,他倒不怕她看,因为她看不懂,当然,他这么想不是看轻她,而是事实。
“困了?”
他一问,姜膤登时一个激灵,连忙睁大双眼摇头,“不困。”她做出一副清醒的模样,再次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奏章上,然而奏章全都合上了。
白封启不作声,灿然的烛光映着他俊逸的面庞,姜膤不禁眨了眨眼,不解道:“你,为何,这么看,看我?”
“想认字么?”他问,眸中泛着隐约的笑意。
她一愣,忙不迭点头,满含期待道:“想。你愿意,教我?”
“愿意。”白封启笑了笑,顺手抽出一张白纸出来,他拿了枝新毫笔递给她,“你看了我几日,可知如何握笔?”
“知道。”姜膤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毫笔,学着他握笔的姿势握住。
他点头,“醺墨。”
“嗯。”她探出手,笔尖在砚盘里轻轻一拂。
“你先看我写。”说罢,白封启落了笔,先写三字,接着又写了两个字,字迹力透纸面,笔锋气势逼人,他看向她道:“前头是我的名字,后头是你的名字。”
“真好看。”觑着白纸上的五个大字,她茫然地不知如何下笔。她想,她写出来的字一定不能看。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别怕,写得不好我再手把手教。”他认真道,板起脸的模样像个教书先生。
“嗯。”她盯着他写的字有意仿照,不过不得其法,同样的一笔,他写起来刚劲有力,她写出却是弯的。
一个字写完,她面上发窘。尤其两人的字摆在一处对比强烈,此刻,她简直无地自容。
“站起身。”白封启忽然起了身。
她听话地站起身,而他绕到了她身后,用右手捏住她握笔的手。
背后贴上坚硬的男性胸膛时,姜膤呼吸一滞,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毫笔。
白封启出声道:“握笔不能太用力,别屏着呼吸,放松。”
他站得这般近,她根本无法放松,整个人都是绷着的,手中的力道怎么也放不开。
“我在教你习字,你在想什么?”他不悦地沉下声,话中透出一股威严来。
“没,没有,我没想。”她脱口道,左手按着桌面,极力压下紊乱的气息。
白封启侧过脸,眉间神色复杂,出口的声音反倒温柔,“专心点,我从不教人写字,你是第一个。”
“嗯。”她摈弃那些古怪的念头,专注于手中的笔。
随后,他带着她的手在白纸上写,一笔,一划,“写字得记一句话,心无杂念,手随意行。”
“嗯。”
整整一晚上,他不厌其烦地教,她不厌其烦地练,几百遍下去倒是看到了成效,最后一遍虽算不上好,但也有点正经模样。
*
当晚,一艘大船穿过夜色往渔村驶去。
一名黑衣人从船舱里走出,挑眉看向船头迎风站立的男人,男人带着一张厚厚的面具,着一袭黑衣,比他看起来更像杀手。
要知道,他杀人时从不戴面具,因为见过他杀人的人都死了。
“想让我杀谁?”
男人望着翻腾的江水沉吟道:“不是一人,是一个村子的人。”
“一个村子的人?”萧凉微微诧异,活络地把玩起手中的长剑。
“对。”男人伸手一指,“这个村子。”
转着长剑的手一顿,萧凉摇头道:“都是些老弱妇孺,没意思,我向来不杀这类人。”
“是么?”男人终于转过身来,锐利的双眼在面具后闪着幽冷的光,“看来我不该找你,该找排名第一的人。”
“等等。”萧凉沉下脸,扬声道:“杀鸡用牛刀可是要加钱的。”
男人嗤笑,“事成之后,银子你随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