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店里的客人都散尽了,连同跑堂的帮厨的,都一起吃过了员工餐,歪在大堂的角落里歇息。
凌逸一边给花明端茶,一边道:“少奶奶,啊不,老板,您也在这儿忙了半天了,要不要回府歇歇?晚市咱们几个打起精神,能应付得来。”
“不忙,我愿意待在这儿。”花明喝着茶道,“小凌啊,你也别忙前忙后了,坐下休息。”
“哎,好。”凌逸答应着,找了把椅子坐了,同情地看了看全场唯一还在忙活的人。
魏书鸢趴在桌边,手上一支毛笔,面前散落着一堆木牌牌,走近了一看,上面写的全是菜名,什么可乐鸡翅、奶油蘑菇汤、金菇肥牛卷,都是常人没见过的东西,而最离奇的是——
每一块木牌,底端都画着这道菜的模样,寥寥几笔,简洁直观,看一眼就知道合不合自己的胃口,实乃一大创举。
翟掌柜摇着纸扇,不由叫好:“少奶奶的这个法子,实在妙极。在下往常见人点菜,举棋不定,问东问西,堂倌必得耐心解答,一来一往,很是耽误工夫。有了这菜牌,所见即所得,两厢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迟雪向他微微一笑,道:“花明的奇思妙想,果然是常人所未见的。”
花明翘着小二郎腿,也得意得很。
做生意,想要吸引顾客,最有效的一点就是“人无我有”,先不论这简笔画的小菜牌,究竟能把菜的模样还原多少,单是让顾客瞧着新奇巧思,就是赢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魏书鸢除外。
“我以前当画师的时候,谁都要夸一句年少有为,不是给人画像,就是画花鸟山水,还从来没有画过,画过这东西……”他攥着笔,一边埋头苦干,一边嘀嘀咕咕。
花明听着,啧啧两声,“你方才吃饭的时候还说,你作画的匠气越来越重,知道为什么吗?”
“啊?”对面一停笔,大眼瞪小眼。
“那是你的心匠气太重了。”
“……”
满屋子的人,喝茶的也不喝了,闲话的也停下了,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怎么了,花鸟山水值得画,美食佳肴就不值得画了?”花明摇头叹息一声,“世间万物既入得你眼,又有何不可入画?心里太端着了,下笔自然工整呆板,失了灵气。”
魏书鸢呆呆看她半晌,“啪嗒”一声,手中毛笔就滚到了桌上,“老板,你才是真正的高人,世间圣手啊!”
“别给高人戴高帽子,”花明吹了吹茶沫子,“继续画你的,抵你的饭钱啊。”
“……”
迟雪在旁边极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既然开了酒楼,花明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生意人了,不论是坑蒙拐骗,还是果然丢了钱袋子,这小魏画师白吃了她的饭菜,一定是不行的。
但是,看在他有一手好画功的份儿上,花明倒也不打算报官,只让他留下以工抵债,替她画菜牌招徕生意。
说实话,画得的确不错。
只是人不太平。
“老板,这道金菇肥牛卷,究竟是什么模样啊?”魏书鸢执着画笔,拧着眉头问。
“顾名思义,用牛肉片把金针菇包起来,卷成一长条啊。”花明面瘫。
“哟,这东西在下既没见过,也没见过,可不好办啊。”对面用手抵着下巴,作沉思状,煞有介事,“师父说过,画实物不可想当然,眼前的这么多菜牌,假如在下能亲口一尝……”
花明嘿嘿冷笑两声:“那你怕是得在我店里打工打到猴年马月去啊?”
面对一脸讪讪的人,她冷面无情,“不过是简笔画,有个意思就行,不用画到每一粒葱花都写实的。你要是再讨价还价,就让你画彩页大菜单了啊,每道菜都得画,每桌配一本。”
魏书鸢战败无言,低头认真画画。
这厢正扯着闲话,小六子从后厨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七八个碗,兴奋道:“少奶奶,不是,老板,您上回教小人做的红糖芋圆冰沙,您看看我做的还行吗?”
走近了,花明探头一看,“嗯,样子对了。”
冰冰凉凉的糖水,盛在白瓷碗里,面上铺的是紫黄二色的芋圆,糯糯的珍珠圆子,绿豆、薏米,还有两小块煮得软和的芋头,底下是浮着碎冰的红糖水,与瓷勺相碰,叮当作响。
她舀了一枚芋圆入口,这次的木薯粉加得不多不少,口感软糯,唇齿间充斥着淀粉的香气,底下的红糖水冰镇过,格外清甜,一勺下去神清气爽。
“好吃,出师了。”她对着小六子一扬眉毛,“再加油多学几道,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卖餐后甜品了,说不定连下午茶的摊子也能接上。”
小六子喜不自胜的时候,一旁却有人凑近过来,声音轻轻的:“当真那么好吃?我也尝尝。”
花明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蓦然靠近,束起的长发在她肩头扫过,无端的一阵痒。
她手一抖,在把勺子摔了之前,刚刚舀起来的一勺珍珠圆子已经被人轻轻含进了口中。那人像小鸟啄米一样,飞快地退开了,镇定道:“很甜。”
看似驾轻就熟,只是垂着眼睛不看她,细看之下,耳根微微泛红。
“……”
花明看着迟雪,哭笑不得。
明明是良家小媳妇一样的性子,非要装什么老手。人呐,强扭的瓜不甜。
忽然之间,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起了兴趣想调戏他,还是单纯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她重新舀起一枚芋圆,端端正正送到他唇边,甜甜一笑:“喜欢吗?那再吃一口,相公大人。”
“……!”
迟雪的身子本能地向后一缩,却既不敢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僵硬在原地,眼睛圆睁,无所适从地和她对视,红云迅速地漫上脸颊,藏在衣袖底下的手默默握紧。
花明抿了抿唇角,这副样子,真像什么受惊的兔子一类。
“噗……咳咳咳……”离得最近的小六子倒霉得不行,首当其冲,只觉得眼睛都快被闪瞎了,赶紧往旁边躲。
那一边魏书鸢脸皮厚,也不嫌事大,一边吹干木牌上的墨迹一边道:“哎呀,我吃饭不付钱,理当报官捉我,而不是把我留在这里长针眼啊。”
迟雪在调侃声中,越发脸红得厉害,却终究一言不发,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吃了那枚芋圆,接受了被人前投喂的事实。
花明在心底里放声大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世上的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脸红心跳的羞耻处刑。罪过,罪过。
不过,她偷眼看了看他,总觉得那夜喝完飞醋之后,又变得可爱了一点。
这要是天长日久以夫妻身份相处,她还真难保自己吃不吃窝边草。
眼看着这人红透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花明还是大度地放过了他,另拿起一小碗放在他面前,玩笑如常:“喏,吃自己的份,也不能老抢我的。”
小六子和其余几人,把另几碗分了,还余出一碗。
花明对那边偷偷咽口水的魏书鸢道:“来来,一起吃,吃完再画。”
对面怕是就等着她这一句,立刻扔下了笔,颠儿颠儿地过来捧起碗,嘴里道:“还有我的份呀?老板真客气。”
花明心说,这真是毫不掩饰的吃货呀。
“我们店里的菜就这么好吃?”她边捣碗里的碎冰边问。
魏书鸢猛点头,“半点不骗人,当真好吃。”
虽然这人吃饭不付钱,但听到食客好评,新店开张的花老板毕竟还是高兴的,笑眯眯问:“想不想天天吃啊?”
对面脸一苦,“这不是没钱吗。”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要是有钱,也不能苦兮兮地被她扣下来画画抵债。
不过,她能想到的法子,对方倒也能举一反三,琢磨了一会儿,对她一笑:“要不然这样,我给店里画画,老板你给我打个折,怎么样?”
“嗯。”花明点了点头。
倒也可以,对于死忠熟客来说,给个优惠点的折扣,反而更能留住顾客,长久来看,还是获利多。只不过……
“我这一家酒楼,也不需要那么多画啊?”
毕竟,她开的还是酒楼,不是艺术画廊。
如果对方提出的筹码她并不需要,那就不是等价交换,而是单方面让利了。
这时,一旁安静了很久的迟雪却忽然开口:“不如,你替我们画一张像吧,如何?”
“什么?”花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迟雪的神情像是有些许不好意思,声音放低了两分:“你我相识多年,从未有过一张画像,既是如今已经成婚,不如让他替我们画一张,也算是留个念想。”
“……”花明沉默了片刻,心情有点复杂。
什么叫留个念想,这话说得,好像明天就要和离了一样。啧,连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
但是没办法,自家相公的心愿,非但要满足,还得满足得有排面。
花老板爽快地一拍桌子,“行,就听他的,一张画,换一张五折贵宾卡,最大优惠了,行吧?”
“五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