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这么说啊。”迟风像被烫了一样,“噌”地往后一闪。
花明撇撇嘴,“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你看我嫁到你们家也这么久了,光听说他身体弱,但他究竟是什么病,我心里还没数呢。”
她说着,和善地笑笑,“我当着迟家少奶奶,对自家相公的身子半点也不清楚,这也很有损妇德,是吧?”
迟风硬生生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不怀好意。
她会讲妇德,也是见了鬼了。
他举着剩下的两串年糕站起来,拍拍衣服,“你们的事我不掺和啊,你要想知道,早点把你生病前的事想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意思很明白,想套话,没门。
花明翻了翻眼睛。不可能了,小兄弟,她大病失忆前和现在都不是同一个人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而且是盖棺入土了的那种,懂吗?
对面迟风逃也似的,挥了挥手里的年糕串儿,“走了啊,我给迟雨捎回去,不然得凉了。”
“……?”
花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消失在门边。
他对他大哥爱答不理的,对这个小妹倒是挺关照啊,这仨人应该都是迟夫人生的吧?没听说迟老爷有什么妾室外室啊?
她摇摇头,开始干自己的事。
在厨房寻摸了一圈,找出一块老豆腐,切了一指厚的方块,在淀粉里裹了一层,又放进打散的蛋液里两面蘸过。
裹了一层衣的豆腐,下油锅里去煎,一块块整齐地码好,在“滋滋”声中,看着油花在豆腐的边缘四溅。数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手脚迅捷地翻面,每一块豆腐都金黄焦脆,在大半夜里勾人食欲。
调的酱汁,是用蒜末、辣椒面,添上酱油和陈醋,还有胡椒粉、白糖,用平常往酥点上刷蛋液的刷子,蘸着往豆腐上抹,最后碗底儿那一点淋下去,“滋啦”一声,锅里激起一阵白烟,香气扑鼻。
麻利地撒上葱花、白芝麻,就赶紧出锅。
一盘铁板脆皮豆腐,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上面的葱花甚至还在微微抖动,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有那么一瞬间,花明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开酒楼了,开个夜市大排档也是极好的。夜宵啊,人间之光。
她没耐住馋,自己夹了一块儿尝味道,豆腐表面裹着脆皮,里面还白净软嫩,鲜香微辣,勾得人馋虫不断往外跑,中间还夹带着一缕豆子清香。
这要是在集市上,街边来一份,啧啧,绝了,可惜这里的人都不会做,只有她自己动手了。
花明边感叹,边端着盘子晃晃悠悠往回走,这豆腐下酒,一会儿可以配着宋陌送的那两坛,跟迟雪再续一摊,好好教育一下小朋友不能吃醋这个问题。
回到院子里,迟雪的房中灯还亮着,她满意地点点头,推门进去。
嘶,好大的一股酒味儿。
她正寻思着这是迟雪趁她不在,自己先喝上了,还是索性把酒坛子给打翻了,绕过屏风就看见……
迟雪坐在地上,倚着桌脚,勉强没有滑倒下去,这人连外衣都没有披,只穿着雪白中衣,脸色绯红,眼眸半合,原先束起的长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尽数倾泻在肩头。
桌上一只酒坛的封口已经打开了。
“迟雪!”花明咬牙切齿,快步走上前去,丢下手里的盘子,就弯腰扶他,“快起来,别坐地上。”
这人大约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睁着朦胧醉眼,定定地看着她,只是不动。
在对方不配合的情况下,以花明的力气,是断没有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拉起来的,何况醉鬼格外的沉。
她拖了两下,发现半点用处没有,也是无奈,直起腰来看着他,“你要干嘛?”
人,有话得好好说,醉酒闹事可要不得。
迟雪坐在地上,仰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垂落的时候,带着某种令人心头一跳的脆弱感。
花明咬了咬后槽牙,这算什么眼神,好像她是负心汉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自我说服,跟喝醉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有天大的事也得明天再说,这样想着,就再度俯下身去拉他,好言相劝:“地上凉,先起来。”
迟雪闻言,眼神却波动了一下,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就在花明握住他的手臂,要扶他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在耳边轻轻问:“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
她只觉得耳朵尖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扭头,顿时噎住。
他们离得极近,她一转头,就直直对上了他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肝儿颤,醉了酒之后,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一样,又微微泛着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比之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公子,陡然间多出了几分敏感偏执,但是却偏偏……
更讨人喜欢了。
他虽然故作镇静地盯着她,呼吸却是乱的,在这样近的距离,深深浅浅,全都能扑在她的脸上,将他内心的慌张昭示得一清二楚。
假如从她口中听见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会怎么样?
花明在心里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副模样让人很想狠狠地欺负他,但是突然,哎,有那么点不大忍心。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想了想,道:“你是迟雪。”
这个答案显然是不让眼前的人满意的,他气息一顿,眼眶也泛起红来,“除此以外呢?我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是身高一米八几还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弱智儿童啊!
花明在心里吐槽吐得飞起,但终究是无奈道:“是我相公,行了吧?”
平心而论,她是肉眼可见的敷衍,眼前的人却微微一怔,随即,从眼底里都漫出笑意来,简直像是春来东风吹绿了枯枝一样。
好看,真好看。
花明忽然觉得,她这一句敷衍,真是积德行善。
然而,迟雪却带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心里明白。但是能听你这样说,我也算心满意足。”
“……”
合着大哥您逗我玩儿呢?
花明忍下一口气,哭笑不得,扛起他手臂绕过自己肩膀,“好了,请相公大人从地上起来,好不好?”
这一回倒是听话,倚着她的肩膀就乖乖站起来了,跟着她往床边走。
这人醉归醉,脚底下倒是很稳,并不像寻常醉汉跌跌撞撞,花明挠了挠头,几乎怀疑他有点内家功夫在身上。
把他按到床上,花明叹了口气:“好好休息,不许再折腾了。”
不是说自幼病弱吗,虽然猜到他这回八成是装的,但不管怎么说,喝多了还是伤身。
还没打算走,手却已经被人拉住了,平时脸皮薄得一碰就红的人,这会儿倒是出奇地固执,盯着她道:“那你也不许再说我是合伙人。”
“……什么?”花明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
“我不想当你的投资人,也不想和你合伙,我愿意陪你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和你赚了钱分成的。”迟雪一字一句,缓慢清晰,重复着那些他并不很懂的词汇,“你不要待旁人比待我更亲近,好不好?”
花明哑然半晌,终于弄明白了,他今天别扭的是什么,好笑之下,竟然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来。
“我哪有。”她无奈道,“我就是怕你吃亏。那要是你不喜欢,往后不投资也不合伙,我光伸手问你要钱,行不行?”
眼前人点点头,微微笑起来,忽地手上一用力,将花明一拉。
他醉酒之后,力道不是很有分寸,花明被他拉得一踉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不由一愣,瞪眼,“你干嘛?”
哄他归哄他,耍流氓是另外的价钱。
眼前人目光迷离,气息中带着酒气,“陪陪我。”
“……!”
花明拢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握拳。
“在我病了的时候,别走得那么快。”
“……”
花明握拳的手又慢慢松开来,带着微妙的表情,回身一指桌上的豆腐,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老子走,是去给你做夜宵的。”
眼前的人躺在床上,就着这个意料之外的姿势,像是被她压在身下一样,脸上微露茫然,张了张嘴,哑口无言,薄唇因为醉酒的缘故,比平日红润了几分,在花明眼前晃得她脑壳子疼。
这是造的什么孽。
她扶着床架爬起来,回到桌边,轻快地端起那盘豆腐,“可惜了,这道菜要热的时候才好吃,眼下已经凉了,我就拿去倒了啊。”
她眼看着迟雪脸上划过一丝懊悔,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
刚要走,想了想,又回过身来掂了掂桌上的酒坛,她的本意只是,差不多喝空了,她就带出去,垃圾顺手带走,保持环境整洁,结果——
出乎意料的沉,满满当当的,连晃都晃不出多大声响。
她皱起眉头,对着灯火看了看,心里陡然骂娘。
少的量怎么说呢,大概一只猫也能舔得完吧。
“你……就喝了这点?”她难以置信地回头问。
床上的人老老实实点头,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想起成亲那夜,他“砰”地一声栽在桌上的那一幕,花明险些给他跪下了,也算是明白,今晚在宋陌的酒肆,他为什么坚持跟着她,喝最淡的桂花酒了。
酒量奇差就一滴都不要喝啊啊!她恶狠狠地咬着牙,在心里道,再喝,下次就把你卖掉!
但最终,还是顶着一张面瘫脸,摆好酒坛,端起盘子,吹熄了油灯,把这离谱的人丢在房里,自己出去了。
到底是为什么,每一个她做了豆腐的夜晚,都有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