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草长莺飞。
花明一大清早就被拉起来,由着请来的梳头婆婆替她梳妆打扮。
要是她没记错,这婆婆仿佛是两条街外,开豆腐铺子的。
当然她很理解,古时候,尤其这样的小镇上,媒人喜娘一类,往往都不是专司其职,都是乡里乡亲逢场面帮衬的。但她心里仍然忍不住惴惴——只希望别画成脸色惨白,双颊两团猴屁股的模样就好。
不料,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担心实属多虑了。
这婆婆的手艺,竟然相当不错,脂粉上得轻轻薄薄,又细又匀,秋水双瞳,朱唇轻点,眼尾与颊边薄红连成一色,如同霞飞。
她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忍不住夸赞:“婆婆,您画得真好看!”
“哎哟,可不敢当。”婆婆一边替她发髻插上花簪,一边笑眯眯道,“当年你母亲出嫁,也是老身给梳的妆,一晃眼的工夫,你都这么大了。”
“我娘?”花明眼睛圆睁,回头道,“您还见过我娘呀?”
她刚到这里时就打探了,花大厨早年丧妻,一直是孤身一人将女儿拉扯大,颇为不易,大约是时日久远的缘故,在她面前也并未如何提过她的娘亲,此时听这婆婆陡然一说,倒也有些新奇。
婆婆目光微闪,笑着拍拍她的肩,“自然是见过的。眼下吉时还未到,你可要同你爹再说说话?”
花大厨进门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见了她就道:“哎呀,咱家丫头真俊!”
花明原本还担心,这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一朝要嫁人的时候,做爹娘的多少有些不舍,想好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陡然全都憋了回去。
她望着花大厨,哭笑不得,“爹您好像,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的样子。”
“这大喜的日子,难道非得要哭哭啼啼的?”花大厨奇道,“再说了,你就嫁在这镇上,回来一趟也不过三两步路,爹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明暗道,她这个爹的心倒也真大。
就见花大厨乐乐呵呵,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她面前,“来,吃点早饭。”
花明低头一看,忍不住“哟”地一声,大为赞叹。
白瓷碗里,盛着的是小馄饨。
用的是绉纱燕皮,一个个小巧玲珑,馅儿却又饱满,淡淡的粉色透过皮子显出来,分外诱人,漂浮在汤里,像是金鱼拖着尾巴缓缓游荡。汤头清澈,其中点缀了紫菜、葱花、鸡蛋丝、虾皮,面上浮着零星两点油花,看一眼就喜人。
“这日子还有这么好的早饭吃?”花明一边伸手拿勺,一边喜道。
花大厨胡子一吹,“哪有饿着肚子上花轿的?正是出嫁前的最后一顿饭,才更不能亏待了自家丫头。”
花明闻言,不由感动,真心实意夸道:“爹爹最好了。”
“嘿嘿,你爹就是大厨,今天外头来帮忙的这些人,我都得管饭。”花大厨笑呵呵道,说罢,又挤了挤眼睛,“不过,你这是独一份儿的,快趁热尝尝。”
花明舀起一只馄饨,送到嘴边,小心咬下,顿时扬起眉毛,“唔……好吃!”
燕皮薄如蝉翼,吸饱了汤水,内馅紧实弹牙,汁水充盈,鲜美非常,带着诱人的香气,却没有半星油腻。
她举着勺子看了看,“这像是虾肉的呀?”
“我丫头的舌头灵。”花大厨得意道,“但不全是,这里面是一份猪肉,一份虾肉打成泥,最后一份是整个儿的虾仁,这样调出来的馅儿最好吃。”
花明听在耳朵里,豁然开朗。
虾肉鲜美,而粘合力不足,若是搅打上劲太过,成了虾滑,那弹牙自不必说,但与馄饨皮的口感又差异太大,并不协调。
因此,其中用的这一份猪肉,正是作黏连调和之用,使虾肉的口感和滋味能为馅料所用,却又不至于突兀。虾本无油,这猪肉既要沾二分肥,提供香气,又不可过于油腻倒了胃口,分寸间的掌控,实属不易。
而馅心中的虾仁,自是为了丰富口感。如此鲜活紧致,该是用新鲜河虾手剥的,且要耐心去除虾线,佐以少许姜末胡椒去腥,拿捏得十分得当。
这样的功夫与用心……
花明一边动容,花大厨待这个女儿,的确是疼爱有加,另一边也再次感叹,这样的手艺只在乡野小镇开个饭庄,实在屈才啊屈才。
正闲话,只听外面一阵吹吹打打,随即房门被推开,喜娘探头道:“花大厨,咱们小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见着捧着碗吃得香喷喷的花明,顿时忍俊不禁,“瞧瞧,到底是大厨家,临上轿出门的时候,父女两个还在这儿讨论做菜呢。”
花大厨嘿嘿笑,花明怕误了时辰,三两下将最后几口吃完。
虾肉小馄饨,清淡鲜美,不油不腻,和着汤水落肚,整个人从里到外的熨帖。
婆婆替她细心补了唇上胭脂,轻飘飘一方红盖头落下,她的视线里就只剩下地上的青砖。喜娘搀着她一路向外走,前厅来帮忙的邻里贺喜声不绝于耳。
花大厨跟在一旁念叨:“待人家好一点,别欺负人家,啊。”
她走到门外,就听四周一片喧嚷,仿佛排面不小,还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街坊。
“小心些,这边上轿。”喜娘殷勤道。
她被扶着向前走,感觉自己在迎亲的人群中穿行,忽然衣袖擦到了什么东西,未及躲闪,就听近旁“呼哧”一声,是马打响鼻的声音。
她本能地向边上躲了躲,蓦然听见一个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上道:“别怕。”
她转头看去,视线里是一双云纹皂靴,还有喜服大红的下摆,其主人骑在马上,看不见面目。
迟雪。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丝奇怪的感受。这样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她竟然就要嫁给他了,虽然是她亲口答应的,也事先说好了,不行夫妻之实,但毕竟也是……夫妻。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想抬头看看他的模样,脖子还没直起来,就被喜娘拉住了,“新娘子不要乱动,可不能把红盖头给碰掉了。”
说话间,她就被塞进了花轿,轿帘落下,门外喜气洋洋道:“新娘子上轿喽——!”
队伍顿时重新吹打起来,一时间锣鼓喧天,花明感到轿子摇摇晃晃地升起来,她一边挣扎坐稳,一边掀起盖头来透气。
轿子里狭小乏味,她看娶亲的场面也新奇,就小心将窗帘掀起一角,偷偷向外看。
却不料,正遇上迟雪牵着缰绳使马掉头,回身之间,视线正巧与她直直撞上。
花明一惊,眼睛睁得溜圆,有那么几分做贼被人发现的心虚,迟雪却仿佛毫不介意他的新娘子不守礼数,掀起盖头四处乱看,反而冲着她微微一笑,目光温柔明亮。
撞得花明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四邻的小孩许多天前就盼着看接亲的热闹,此刻一拥而上,跟在队伍两侧,七嘴八舌地讨糖,迟雪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一边吩咐随从掏出糖果分发,一边还要叮嘱:“小心些,别推别挤,千万别碰伤了。”
花明盯着他的身影,恍然出了一下神。
他喜袍加身,骑着高头大马的模样,当真看不出是从小体弱的病秧子,任谁看了,也要道一声公子风姿卓卓,俊美无双。
和那天在她面前,捂着心口咳声不断的样子,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一样。
哎,真是造化弄人,自古美男多病弱啊。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放下窗帘。
镇子本不大,花轿不多时便在迟府门前落下来,外面爆竹声响过一阵,喜娘掀起门帘伸手扶她,道:“新娘子下轿啦,慢些走。”
她被一路扶到正门前,在四周笑语盈盈中,听见喜娘说:“火盆过一过,日子越来越红火。”
花明知道,这是要跨火盆了。
对这项婚俗,她倒不是毫无准备,毕竟电视剧里常演,在她的年代有些地方也还保留着,但她从红盖头底下当真看见那个火盆时,还是忍不住怯了怯场。
她以为的火盆,不过是个点起来的小炭盆罢了,好家伙,这迟家的香火大约是太旺了,盆中火苗足有一尺来高,迎风招展,人还未近前就感到一阵热意扑面。
她看看自己长及脚面的裙摆,喉头一梗,脚下硬生生没敢迈步。
这大喜的日子也不缺菜,万一把她烤了,没必要,没必要吧。
喜娘也看出她犹豫,低声安慰:“新娘子莫怕,你将裙角提得高些,我搀你过去,一下就好。”
还没等花明做好心理建设,一旁却忽然有人道:“无妨,我来吧。”
话音刚落,竟是一下将她打横抱起。
花明猝不及防,只觉得身子一轻,连挣扎的份儿都没有,红盖头扬起的刹那,只看见迟雪漂亮的下颌,和带笑的唇角。
“你你你……”她瞠目结舌,一边慌忙拉住险险滑落的盖头,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迟雪的声音笃定如寻常,“抱自己的娘子过门。”